【鸣家】杨树弘:巴音蜀调韵未央01
2025-03-20 15:00:27 听新闻
星垂玉垒接沧海
——朝天门三千年水陆天书
石阶刻录的文明密码
“渝州形胜,三面江流,二水环郭。”明代地理学家王士性在《广志绎》中如此勾勒重庆地貌。
当我站在朝天门广场的观景平台,看长江与嘉陵江如两条玉龙在此交颈,忽然想起《水经注》中“江水又东,迳广溪峡”的浩荡笔触。八百年古城墙的条石缝中,至今凝结着南宋诗人陆游“三巴雾雨昏”的烟水记忆,而脚下记忆里的千级石阶,正是这座码头城市最古老的史诗开篇。
据《华阳国志》记载,公元前316年,秦将张仪筑江州城时,此地便设有“津渡要冲”。那些被江水浸润得发亮的青石板,曾见证蜀锦商队在此换乘舟楫,丝绸之路上驼铃未歇,江面上已扬起直下荆楚的云帆。杜甫笔下“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意境,在朝天门化作了具象的时空坐标——当暮色四合,江心倒映的不仅是两岸灯火,更有千年流转的文明光影。
悬索系连的立体史诗
“连山若波涛,奔走似朝东。”李白的诗句在朝天门获得了魔幻现实的注解。1987年建成的长江索道,如神话中伏羲女娲手中的规与矩,将两岸峭壁丈量为诗意空间。坐在悬空轿厢里,俯瞰但见,江轮犁开的浪痕与轻轨划过的光轨在暮色中交织,恰似张旭狂草里墨色淋漓的飞白。
瞬间,让我想起北宋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提出的“三远法”:缆车凌空是“高远”,索道横江乃“平远”,而霓虹勾勒的楼宇轮廓,分明是“深远”。重庆人将山水哲学演绎成空间艺术,在朝天门立体剧场里,黄庭坚“落木千山天远大”的苍茫,与辛弃疾“东风夜放花千树”的璀璨,竟在同一个取景框里,达成了奇妙和解。
樯橹摇动的时代节拍
清代《巴县志》记载:“渝州九门,朝天为冠。”此刻,站在新落成的来福士大厦观景台,透过270度玻璃幕墙,看见的,不仅是两江汇流的自然奇观,更是三千年航运史的时空折叠。古码头遗址旁,万吨级货轮正鸣笛起航,货柜上的条形码与崖壁上的纤痕形成蒙太奇般的对话。
这又让我想起苏轼《赤壁赋》中“寄蜉蝣于天地”的浩叹,在5G智慧港口的操控室里,航标灯已化作数字河流中的坐标点。但那些刻在朝天门石壁上的古老水文标记,仍在提示着我们:从《尚书·禹贡》“岷山导江”的洪荒记忆,到“一带一路”的现代叙事,长江,始终是中华文明跳动的脉搏。
月涌星垂的未来诗篇
夜幕降临,洪崖洞的琉璃灯火倒映江中,恍若《山海经》中“烛龙衔火照天门”的远古神话。但,更震撼的景象在云端显现——江北机场起降的航班与江面货轮的航迹灯,在夜空中编织着立体的经纬。这让我想起庄子《逍遥游》中的鹏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恰似这座山水之城借长江经济带振翅的姿态。
古码头遗址公园里,孩童们追逐着全息投影的川江号子,AR技术让消失的古城门在月光下重现。当数字化的纤夫身影与真实的集装箱吊臂在江岸重叠,王勃“襟三江而带五湖”的弘愿,正在演绎为“通江达海链全球”的现实图景。朝天门的级级石阶,此刻,既是通往星河的巴渝天梯,也是连接数字海洋的时代码头。
站在2025年的时空坐标回望,朝天门恰似一部打开的水陆天书。江风中,飘荡着《诗经》“泛彼柏舟,在彼中河”的古老吟唱,浪花里翻涌着“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的盛唐气象,而北斗导航系统的电子信号,正将李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改写为智能航运的时代新篇。
朝天门,这座永不谢幕的立体剧场,始终在用江河为墨、山崖作纸,书写着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水运史诗。
青莲浮翠链天心
——峨眉山的千年禅境图谱
佛光里的地质诗篇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去成都千里,然秋日澄清,望见两山相对如峨眉。”这抹横亘在四川盆地的翠色眉黛,实则是十亿年地质运动的史诗。
当我站在金顶睹光台,看云海在玄武岩台地上翻涌,忽然明白李白“青冥浩荡不见底”的惊叹——这座由震旦系花岗岩与寒武系页岩叠压而成的巨著,每道岩纹都镌刻着《山海经》“西南有山,其状如眉”的最原始记忆。
地质锤叩击山体,迸发的却是佛偈般的回响。三霄洞中钟乳垂落如菩萨璎珞,九老洞内石笋林立似罗汉经幢。清人谭钟岳在《峨山图说》中记录的“金顶祥光”,实则是阳光穿过碳酸盐岩裂隙形成的衍射奇观。这座被《华严经》称作“光明山”的圣境,早在新石器时代便以燧石火种,点燃了蜀地先民对永恒的追问。
钟磬声中的般若舟航
东晋慧持大师杖锡入山时,峨眉尚是“猿啼三声泪沾裳”的荒蛮之地。他在牛心岭下结茅而居,将《楞严经》诵成了第一缕檀香。千年后,万历皇帝赐金铸造的普贤金像,在海拔3077米处绽放毫光,恰如《法华经》中“眉间白毫,右旋宛转”之示现。
我曾在万年寺无梁砖殿静观明月,穹顶八角藻井暗合《周易》“观天之道”的玄机。宋代书法家米芾“第一山”碑刻旁,明代铜碑记载着别传禅师以血书经的壮举。最震撼是伏虎寺五百罗汉堂,黄铜铸像衣袂间流动的,分明是贯休和尚《十六罗汉图》的笔意——那些扭曲的指节与凸起的额骨,将《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奥义凝固成金属的偈语。
诗路上的云月禅心
唐僖宗乾符三年,诗人司空图踏雪寻梅至白水寺,在《与伏牛长老偈》中写下“峨眉山下雪,千里望君情”。自此,这座佛山成了中国文人的精神道场。范成大在《吴船录》中记述夜宿金顶,见“佛灯千万,如繁星乱坠”,竟与陆游“细雨骑驴入剑门”的蜀道记忆形成奇妙互文。
清音阁前,我抚摸过李白“蜀国多仙山”的诗碑。双飞亭畔,东坡居士“瓦屋寒堆春后雪”的墨香犹存。最动人的是洗象池月夜,想起石涛在此绘《峨嵋雪霁图》,冻墨皴擦出的不仅是山骨,更是对髡残“雪个精神”的隔空唱和。这些镌刻在摩崖与心碑上的文字,构成了比贝叶经更恒久的文明基因。
猿啸里的永恒追问
行走在九十九道拐的古道,忽然听见长臂猿的啼叫划破林雾。《峨眉山志》记载,明代高僧宝昙曾在洪椿坪驯化猿群献果,这让我想起寒山子“猕猴尚教得,人何不奋发”的禅机。在生态观测站,看见红外相机记录下的藏酋猴群,它们凝视镜头的眼神,竟与牛心岭下明代铜铸的普贤坐骑白象神韵相通。
这种生命的互文性在珙桐林中愈发显著。当第四纪冰川期的“活化石”展开白鸽状苞片,恍惚看见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的景致穿越时空绽放。中科院植物所的监测数据显示,峨眉拟单性木兰的花期比二十年前提前了七日——这细微的物候变化,恰似晨钟暮鼓里悄然流转的劫波。
临别那日,我在报国寺藏经楼见到民国画僧竺摩的《峨眉十景图》。水墨氤氲间,瓦屋山的积雪与龙门洞的飞瀑在丈六宣纸上重逢,恰似《六祖坛经》“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的当代注脚。这座融合了花岗岩的坚硬与佛光的柔软的神山,始终在用云雾书写无字心经,以满月升起的速度,将三千大千世界收摄进一片飘落的银杏叶中。
责任编辑:肖启术
重庆市政协提案委副主任,文化学人,研究员、编审、高级经济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出版人物,全国新闻出版领军人才,重庆市政协常委、提案委副主任(正厅局长级),南京大学、西南大学、重庆理工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期刊协会党刊分会主任委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