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拱爷爷”王永先:从飞檐走壁到科普博主,为文物传承“转身”
2025-03-15 18:54:21 来源: 潮新闻
“一‘斗’一‘拱’,承上启下,方寸之间有大文化。”
太原晋祠圣母殿前,一位头发花白、身着板正中山装的老人对着手机屏幕滔滔不绝。镜头里,他一手拿着自己制作的斗拱模型,一手指着殿后檐柱头的交互斗、瓜子拱,笑容和蔼地对照讲解。视频里,“爷爷好”三个字飘满弹幕,足见年轻人对他的喜爱。

今年75岁的王永先,和古建筑打了几十年交道。1972年起从事古建勘测与修缮,2017年受聘太原师范学院,退休后因拍摄古建科普视频进入公众视野。去年下半年《黑神话:悟空》带火山西古建后,“斗拱爷爷”成了他的另一个标签。近期,新修订《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正式实施,又让公众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他。
网络世界的信息洪流里,“斗拱爷爷”凭什么吸引公众?从飞檐走壁到科普博主,他因为什么而“转身”?变与不变间,执着和坚守的又是什么?日前,潮新闻记者来到山西,在太原晋祠旁,在应县木塔下,沿着一斗一拱和千年砖瓦,尝试走近这位古稀老人,和他背后的千千万万个“斗拱爷爷”。

飞檐走壁“修庙人”
“去年八九月份开始,就有越来越多的网友在我账号下面留言,让我多拍视频讲讲山西的古建筑。”王永先笑着说,去年《黑神话:悟空》的爆火,让自己也吃了波“红利”。因为游戏中有大量以山西古建为取景地的场景,大同悬空寺、隰县小西天、应县木塔等景点都被带火了。与此同时,作为古建流传千年背后的“守护人”,王永先也吸引了不少目光。
见过佛光寺屋檐角落里被手电筒光惊动的蝙蝠,也触摸过应县木塔横梁上一两寸厚的尘土。当我们问起他与古建筑朝夕相处的年轻岁月,王永先眼光闪动,一下子打开了话匣。
1972年,王永先进入山西省文物工作委员会,开始从事古建筑勘察、测绘、维修等工作。“这就好比给古建筑‘看病’,通过诊断救治,让风烛残年的它们延年益寿。”他称自己为“修庙人”。不愧是科普博主,这番自我介绍,通俗易懂。
身背一个斜挎包,里面装着笔记本、铅笔、橡皮等简单物品,腰间系一根细绳,用一把折叠梯爬上房梁,或拿起卷尺仔细测量,或翻开《营造法式》认真比对——这是王永先在七八十年代“飞檐走壁”的日常。

数十年间,他踏遍了山西境内大大小小上千处古建现场,和众多匠人一起,参加过佛光寺、崇福寺、应县木塔等建筑的保护和修缮工作,手绘出一幅幅建筑鸟瞰图和构件大样图。他向我们展示了收藏多年的大摞设计图纸,和从老工匠们口中经年积累的技艺口诀。这,都是他视为珍宝的东西。
常年待在荒山野岭与世隔绝,一天走上几十里山路,冬夜在乡村小庙里瑟瑟发抖,一个月洗不上一次澡。外人眼中苦行僧般的日子,在他的回忆里却是甜的。“有人说我是‘自讨苦吃’,我却觉得自己是‘乐在其中’。”

在王永先这位“古建狂人”眼里,一座座古建筑并不是冰冷的木石结构,而是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者”。可感,可触,可交心。
40多年前的某个夜晚。山西开展壁画大规模临摹工作,王永先在始建于北魏、于唐朝重建的佛光寺里一口气待了两个月。一个深夜,当他拿着笔记本独自走出漆黑的东大殿,看见暗蓝深邃的夜空、黑色的建筑剪影和头顶的一轮明月交相辉映,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
“那一瞬间,我觉得千年前和千年后的月亮好像重合了,历史画面和现代文明也衔接了起来。”王永先说,因为这轮月亮,也曾经照着唐朝修寺的白胡子老工匠和他的徒子徒孙。厚重了千年的佛光寺,更是成为了文明传承的线条,隔着岁月串联起古今。时至今日,这段记忆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寺庙里、木塔里,他一待就是大半年,每天坐在梁上,对古建筑的这种亲近感是很难简单复刻的。”王永先的好友、原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高级工程师郭英这样描述这种纯粹的感情。

黑板和镜头都一样
“修庙人”的身份之外,王永先还是一名“授业者”。在他看来,保护和修复可以挽救古建筑轰然倒塌的命运,而同样重要的,是古建知识的传播和普及。
“这么多年,我与能造能修的老工匠们打交道,他们的技艺精髓,许多都藏在手艺里,无法彻底言传,逐渐随生命消逝,我很痛心,我想要把这一切尽可能毫无保留地传承下去。”他告诉我们。
2017年,王永先走进太原师范学院,为历史、文博专业学生讲授古建筑保护和修复课程。
“互联网传播力这么大,要不要试着做一做古建科普视频?”因为学生偶然的一次提议,2019年,他在社交媒体账号上开设了“古建筑斗拱学堂”,2023年开始出镜讲解后,他的视频受到了更多年轻人的关注,也因此有了另一个亲切的名字——“斗拱爷爷”。

“看到课堂上的老师,成了屏幕中的‘网红’时,确实有点意外。”王永先的学生尹惠鸷笑着说。64岁的郭英也用“胆量挺大”来形容王永先这一举动。
的确,对于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成为短视频博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儿。搜集古建资料、乡间长途跋涉、拍摄剪辑视频……每个短短一分钟的视频,王永先都要耗上好几个小时。“后来因为我剪视频实在费劲,我就喊上女儿帮我,组成了一个小团队。”慢慢地,视频科普古建成了他和女儿共同的事业。
为古建筑,他什么都愿意去尝试。2022年,为了更高效率地辗转拍摄散落四处的山西古建,已72岁高龄的王永先,还特地去考了驾照,“从早练到晚,教练都嫌我烦了”。有了驾照之后,他往外地跑得更频繁了,一去就是十几天,有时候忙得根本顾不上吃饭,一趟回来能掉好几斤肉。到现在,他已经跑了山西上百处古建,拍摄了四、五百期节目。

王永先形容自己,70多岁的年纪,20多岁的心态。“我是个传统的人,但也喜欢接触新兴事物。其实在我看来,黑板和镜头都一样,都是传承,只不过舞台更大了、身上的责任也更重了。”他坦言,起初拍摄短视频,更多靠的是自己内心的一份责任感和使命感,后来,网友热情的反馈也给了自己坚持下去的动力。
在好友熊协民看来,王永先此举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能在退休后重新拾起自己的职业和爱好,同时让更多年轻人了解到、喜欢上相对冷门的古建知识,这是个好事儿。
“一座座古建筑的光芒,就像钻石一样闪耀在历史里。我作为一个‘现代工匠’,不管是课堂还是视频,只要能让更多人了解到古建知识,就是有意义的。”王永先说。

“看不见”的文化根脉
斗拱,是中国古代建筑特有的一种建筑结构,位于立柱和横梁的交接处。一层层从柱顶上探出的弓形承重结构,为“拱”;拱与拱之间垫的方形木块,是“斗”。

从河姆渡遗址所发现的榫卯木构,到上海世博会中国馆“东方之冠”,王永先说,它就像个“小精灵”, 穿越古今,既古老又年轻。
和斗拱打了一辈子交道,看斗拱、修斗拱、量斗拱、画斗拱、制作斗拱、拆卸斗拱……王永先说,自己已经和它融为一体了。“建筑结构上,它数量众多,承上启下,而其实,每一位古建工作者都是一个斗拱,为古建‘承上启下’是我们的使命。”他说。

如果一座座古建筑是“看得见”的文化遗产,那么一代代文物守护者就是“看不见”的文化根脉。王永先说,这种接力的精神开启了他一辈子的执着和热爱,也赋予了他传承和弘扬的责任重担。
“说实话,刚入行时,我也没想到我能干一辈子。”王永先说,后来让自己坚定这份信念的,是一位位前辈的身体力行。
多年前,因为工作契机,王永先曾多次陪同中国古建筑学家罗哲文到山西各地考察,其中一件事情让他印象极深。在考察应县木塔时,他一时没注意,罗哲文先生就钻进了木塔三四层之间暗层,在没有脚手架和围栏保护的情况下,一个构件一个构件地细细查看。“当时罗老已经60多岁了,他认真的神态打动了我。”

通过罗哲文先生的口述,王永先又了解到了其老师梁思成先生的故事——爬应县木塔时,二话不说徒手爬到顶层60多米高的地方。“老一辈工作者对于古建筑的执着和献身精神,对我的触动非常深,让我真正爱上了这个行业,也让我觉得自己也要接好这个接力棒。”王永先说。
这一“看不见”的文化根脉,也因为王永先一点点变得更粗壮。“温和中带着坚韧,沉稳中不失傲气。从王老师的身上,我切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择一事终一生’,他对古建的热爱,也让我能更好地‘干一行爱一行’。”目前在太原国民师范旧址纪念馆工作的尹惠鸷这么形容王永先带给自己的影响。
“这曾经是条布满荆棘的路,但是现在,越走越光明了。”王永先说,如果用几句话来概括自己正在做和希望做的事情,是——为工匠传神,为古建筑续命,为哲匠继绝学,为华夏增自信。

在堆满斗拱模型和手绘图纸的办公室里,他又转身投入应县木塔修缮方案的斟酌当中。落笔的前一刻,他在脑中计划着,来年要招几个徒弟。一阵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拂动窗帘,也掀起一页手绘图,纸张上画着的,是在风雨中屹立了九百多年的应县木塔。
执笔 吴馥梅 来逸晨
责任编辑:陈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