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时节，一场春雪不期而至，海拔超过2500米的大官山一夜白头。

大官山下、大宁河畔，巫溪宁厂镇猫儿滩社区一处院坝里，74岁的陈词林身披蓝色的围布，脸上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九娃子，二月二都过了，可以剃头了。”58岁的石德荣和42岁的赵祖相大声唤着陈词林的小名，细心为他打理着头发。

虽然口不能言、耳不能听，陈词林心里却明白，溢满笑容的眼角有泪滑落。

围坐炭火，3人如家人般和睦关爱。

谁能想到，陈词林和赵祖相只是石德荣一家收留的残疾人。

更鲜为人知的是，自1996年以来，石德荣一家先后收留过7名无家可归的残疾人。

“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他们饿着”

1996年冬天，51岁的聋哑人陈建康住进了石德荣家中。

此前，陈建康与年近八旬的母亲相依为命。

“浪巴子（陈建康小名）是个聋哑人，他妈妈精神有问题，都是可怜人。”平日里，石德荣与丈夫陈时贵对陈建康母子就多有照顾，“吃的用的我们经常送点过去，挨到起住嘛，能照顾一点是一点。”

腊月时节，陈建康母亲过世，也是石德荣两口子帮着料理的后事。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陈建康烤火时不小心将房子烧成了残垣断壁。

“妈没得了，房子也没得了。”石德荣两口子一合计，把陈建康接到了家中同吃同住，“当时我们屋头开起砖厂，生意还不错，多个把人吃饭不成问题。”

虽然是聋哑人，陈建康却勤快且爱干净，总是抢着帮家里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路。

“他总是把屋头收拾得干干净净。有他照屋，我们出门都放心些。”石德荣长子、今年24岁的陈星宇记得，小时自己调皮挨打时，也总是陈建康护着自己，还不停用手势比画着“不准打娃娃”。

2007年的一天夜里，陈建康因突发心肌梗死过世。

“一起住了10来年，一直都当家人照顾着，突然没了，心里难受得很。”其实，这10来年时间里，石德荣两口子收留在家中、当家人照顾的还有方福强、周明崔、龙月喜、舒成龙、陈词林等残疾人。2021年，石德荣一家又收养了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赵祖相。

对每一名住进家里的“家人”，石德荣都悉心照料，“有我们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他们饿着。”

前两年，腿脚残疾的舒成龙房屋垮塌，在政府为其重修房子的一年多时间里，舒成龙就吃住在石德荣家中。

2021年过世的方福强曾是石德荣在巫溪原长桂粮站的同事。

“他身体原本有残疾，后头精神出了问题，继子又得了尿毒症。”每年，石德荣两口子总要给方福强送去很多生活必需品，“每年还送去万把块钱，有6年左右吧。”

在方福强去世前的两年多时间里，石德荣两口子将其接到了猫儿滩家中照料，“他走的时候，我们杀了两头猪，办了十几桌，请周边相帮的人吃了个饭，热热闹闹送他走。”

“救起来了是植物人、是残疾人我养着”

“现在就九娃子和捡娃子（赵祖相小名）和我们一起过日子。”在炭火的温暖里，陈词林已入睡。石德荣轻手轻脚拿来毯子为他盖上，“九娃子原来和哥嫂生活在大河乡民主村。后头哥哥过世，嫂子要养三个娃儿还要照顾他，顾不过来了。”

万般无奈之下，陈词林嫂子周世秀听闻石德荣一家心善且愿意收养残疾人，便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找上门。

没有太多犹豫，石德荣两口子第二天就将陈词林接到了家中。

自那时起的20余年里，石德荣一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陈词林。

可2019年的一个午后，陈词林捂着自己的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地。

“九娃子、九娃子，怎么了？快醒醒……”石德荣立即开着皮卡车将陈词林送往医院。

好在抢救及时，陈词林捡回了一条命。

“医生诊断，说是他长期哈吃哈胀，肠胃负担不起导致胃出血。”此后，石德荣在日常生活中格外注意控制陈词林的饮食，“九娃子身体弱，吃多了不消化，吃少了胃疼，一年要往医院跑几趟。去一次没得10多天出不来。”

“如果不是幺姨，我坟头的草都比人高了”。拾掇着炭火，赵祖相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石德荣是赵祖相伯母的妹妹，因此多年来赵祖相一直称呼石德荣为“幺姨”。

2020年5月16日下午，赵祖相在为一家公司安装监控探头时，不慎从高处坠落，全身16处骨折，多脏器破裂。

石德荣赶到医院时，赵祖相刚做完脾脏切除手术不久。

当时，当地医院受医疗条件所限建议赵祖相立即转院治疗。

可公司经营者马某在缴纳部分医药费后失联，赵祖相双亲早已离世，其哥嫂因无力支付医药费也准备放弃对他的治疗。

石德荣却坚持转院。因此有人冷嘲热讽：“你一个外人，操哪样心哦！”“转院死在半路了，你能负责吗？”……

“死在半路丧葬费我给，后事我料理。救起来了是植物人、是残疾人我养着。”在石德荣的坚持下，赵祖相最终转院到了位于万州的三峡中心医院。

在垫付了1万多元的医药费后，石德荣想方设法找到了马某，逼着其支付了赵祖相在三峡中心医院的医药费20余万元，将人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2021年春节，拄着双拐的赵祖相来到石德荣家中，拜年亦感谢救命之恩。

扶着丢掉双拐就要下跪的赵祖相，石德荣做出了一个决定：“以后你就在屋里住下，我和你姨爹管你吃、管你住。”

泪水，瞬间涌出眼眶，赵祖相抱着石德荣失声痛哭。

“看见别个有困难，总想力所能及地帮个忙”

在猫儿滩，石德荣一家收养残疾人的事情几乎尽人皆知。

76岁的周世清与石德荣一家毗邻而居多年，“石德荣、陈时贵两口子就是心善，什么样的可怜人都收留，平日里对我们这些老年人也多有照顾。”

石德荣一家为何愿意20多年如一日收留、照顾这些残疾人？

“不知哪朝哪代，宁厂镇上住着一户姓杜的人家。这家人与人和善，做了不少好事。”雪后和煦的阳光里，石德荣讲起了上辈人流传下来的一个民间传说。

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杜家年龄最大的奶奶梦见家里的大黄猫跳进屋，急匆匆地开口说起了人话：“快走！不要收拾东西，马上跟着我走！”

杜奶奶从梦中惊醒，看见大黄猫正坐在自己的屋子中央，冲着自己喵喵直叫。

想起梦中所见，杜奶奶匆忙叫醒全家人，让大家赶紧跟着大黄猫离开家宅。慌乱之中，还没有忘记叫自己的两个孙子分别去通知左邻右舍撤离。

可许多人对于这毫无理由的撤离通知根本不当回事。无奈之下，杜家人只能带着相信他们的几户人家，跟着大黄猫撤离。

刚离开不久，就听到天崩地裂的响声，身后的一整座山全部崩塌，整个村子都被埋进了泥石中，全村只有几户人家逃了出来。而这几户人家，也正是村里积极行善、乐于助人的几户。

慢慢地，原来的村庄形成了一个浅滩，活下来的人，就将这里称作“猫儿滩”。

“猫儿滩的人都晓得这个民间传说，也都晓得要与人和善。特别是石德荣的老汉石景和，也是做了一辈子好事哦！”听石德荣讲完故事，周世清接过了话茬，“当年石景和在公安局工作，饥荒年代经常接济我们。有几回，我都饿昏在路上了，就是石景和拿来食物，一口一口喂我。”

“应该是受父亲影响吧，看见别个有困难，总想力所能及地帮个忙。”多年来，石德荣的一言一行也影响着自己的家人。

1999年腊月，猫儿滩铁索桥上铺的还是木板。木板损坏后出现破洞，一个孩子从破洞中坠落，孩子的哥哥跳入河中救弟弟，兄弟俩都被河水冲走。

危急时刻，陈时贵脱掉棉袄冲进河中，捞起了两人。

“哥哥救活了，弟弟掉下去的时候脑壳摔在石头上，当时就没得了。”救了孩子，浑身湿透受冻的陈时贵重感冒了好几天。

2006年5月的一天，临近猫儿滩的桃园子一户人家拆除旧房子，一面土墙倒塌埋了6个人。

怀着次子陈彦西的石德荣和陈时贵带着砖厂的工人赶到桃园子刨土救人，“救活了一个，死了5个。”

随后，石德荣两口子不仅垫付了5个人的安葬费，还将5个人的遗体收拾妥当，一一送到家中。

“就想着把人照顾好，没算过这些细账”

“收留了那么多残疾人，石德荣两口子也没少受委屈。”周世清满头白发，记性却很好，“周明翠和龙月喜两个，就让他们遭罪不少。”

“周明翠精神有问题，房屋烂了后就吃住在我们屋里。”不过，周明翠发病时常在猫儿滩乱打人、骂人。为此，石德荣不仅时常要向被他打的人赔礼道歉，有时还要赔付医药费。无奈之下，石德荣于2014年在政府协调下将周明翠送往精神病院，“都是可怜人，怪不得她。”

“那龙月喜简直没良心，你们照顾了他十几年，还把你们骂得狗血淋头。”说起龙月喜，周世清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也是个可怜人，30多岁就得了脑瘤，怕是脑壳出问题了。”石德荣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起了龙月喜的故事。

今年55岁的龙月喜也是猫儿滩社区居民，孤身一人的他在10余年前被查出患有脑瘤。看到他生活艰难，石德荣与陈时贵在时常接济的同时，甚至让其在家中常住并供应三餐。

2022年，龙月喜的房屋被鉴定为D级危房，政府按照相关政策为其新建了房屋，并由陈时贵负责具体施工，“房子一共花了59000多块钱，按规定他自己出资10%，也就是5900多块钱。”

房子修好了，龙月喜却依旧吃住在石德荣家中，还时常在猫儿滩无故骂人。

2024年7月，因为附近居民不堪其扰、屡次投诉，政府相关部门将龙月喜送往敬老院。

不曾想，住进敬老院后不久，龙月喜再一次回到了猫儿滩，逢人就说陈时贵坑了他修房的5900多元。

“照顾了十几年，我们两口子却被他骂得猪狗不如，确实让人寒心。”不堪忍受无端辱骂的石德荣不得不从家里拿了5900多元给了龙月喜。

可当听说龙月喜还没吃午饭时，石德荣又忍不住为他煮了5个荷包蛋。

“我们做这些事不求名不求利。屋头每年还要做点工程，条件还将就，养得活一家子。”多年来收养残疾人，照顾左邻右舍，石德荣自己都不知道投入了多少时间、精力和金钱，“就想着把人照顾好，没算过这些细账。”

去年，石德荣两口子的总收入不足70万元，多年累计被拖欠的工程款项却超过1000万元。

如今，陈词林每年要住院三四次，每次住院的费用都近3000元；切除脾脏的赵祖相也多次住院，每个月吃中药的费用超过1000元……

“镇里多次提出对他们一家进行补助，每次都被他们婉言谢绝了。”宁厂镇镇长李媛说起石德荣就竖起大拇指，“石德荣还是我们猫儿滩社区的党支部副书记，对社区的工作也是尽心尽力，我们都为她感到骄傲和感动。”

“做好事不得吃亏，好的家风也在影响着后人！”炭火温暖，石德荣微笑着讲起了次子陈彦西的一个故事。

2022年冬月，猫儿滩社区铁炉坝两位80多岁的老人烧火取暖，不慎点燃了房屋。

时年16岁的陈彦西听到动静醒来，坚持要和石德荣一起去救人。跑到现场，他冲进熊熊大火中，拖出了老婆婆。

“后头想起是有点怕，那火烧得凶。”回忆当时的情形，陈彦西咧嘴笑着，“妈老汉平时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我相信好人会有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