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傍晚，我们赶到了楠木庄，四周静寂，夕阳却喧嚣璀璨，天边裂开一条宝蓝色的缝隙，恰如一只深情的眼睛。

进门处立着双人才可环抱的木桩子，上面横立着一棵长长的黑沉沉的木头，深黑的木纹锁住时光流逝的痕迹，正面用烫金的大字描出了“中国千年金丝楠第一村”。

“这是从河里捞起来的，你看，黢黑！”

“肯定很重吧？”

“肯定。”

我们凝望着这段长长的粗野的早已在死亡里沉睡不知多少年的黑漆漆的树干，在已知里为他寻找着不同的故事。可惜，我们什么也找不到，树只默默固守着时光，我站在这段嗅不到任何味道的树干旁，望着广场上踢球的孩子们，他们喧闹的快乐声音就要把这里的宁静驱散了。

那个夕阳即将收敛，大地渐渐变得凉爽的傍晚，我们带着好奇走进了楠木庄，沿着历史的轨道，蜿蜒而上。道路两旁是酉阳土司献木的记录，导游为我们讲述楠木从酉阳到京城曲折的进献过程。那可真是艰难哦！一根木头也许背负着数人的命，客观记录的文字永远是轻描淡写，20根大木从这遥远的西南边陲的深山老林通过暗流涌动的水路一路北上，其间的无数不可预测都能瞬间吞没一个家庭或数个家庭的希望。我跟着导游走着，心里只想着，人的欲望可以伸展得多远呢？连大山深处的一棵树也难逃欲望之网，若是这流脓的欲望与权利交合，更是改天换日毁天灭地，实在可恶！

新旧楠木在时光里静静地生长，在这个远离尘嚣的山林间呼吸吐纳，禽鸟在林间跳跃鸣叫，夏蝉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长长地低吟着，蚊虫在他们熟悉的领域疯狂地飞舞，我们游走在包纳万象的自然里。

穿过曲折的游廊，前面就是千年的楠木了。

在那个傍晚，阳光滤去了白日的喧哗，变得更为绚烂沉静的傍晚，我见到了树龄约3000年的金丝楠木王。约三千年，精密的科学也难以准确计算具体的年龄，这个时间早已超越了我们已知。沧海一粟的我们无法跨越3000多年的时光抵达他的生命，也就无法真正与他共语共情，我们之间，隔着那上千年的时间，看不到的无数岁月从我们之间无声地穿过，于是，我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与其相处，那是我们祖先与天地共处的唯一方法，仰望祈祷。

此树依石而生，在数千年的时光里与石相融，与周围的环境共生共长，我们站在树下仰望，抑或是我们站在那些隐藏在地下盘根错节的树根上，如果我们对自然足够灵敏，我想应该能听到那蓬勃起伏的呼吸，那些遒劲的树根以各种姿态向四面八方伸展蜿蜒，我甚至怀疑无数的树根正以我们看不到的样子在那些看不到的地方往地心抢占，那穿透巨石的生命能量能让我想到的只能是飓风海啸山崩地裂的力量，然而那只是想象，我们面对神秘的另一方，也只能靠虚无缥缈的想象，在想象中去获取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而在看得到的地方，他从容安详，璀璨的夕阳穿过那些繁密的枝叶，在树下投下闪闪亮亮的斑点，风吹来，我们在他宽厚温柔的遮蔽中感受到阴凉，这是我们喜欢的，且让我们感到幸福安稳。

拜过这棵大树，仿佛我们就可以和他亲近了，孩子们在树下跑过去跑过来，他们是没有时间的幸福的人，我们寻找着与楠木合照的恰当地点，巴望一张照片能锁住永恒，想来，在这千年楠木树下，想用一张照片寻求久远也只是人渺渺的奢望。转过身，我能望见远处被浓夏的深绿覆盖的高大敦厚的群山，承载着亿万年的阳光，温煦肃穆迷人，我猛然想我们的祖先，怎么攀上那样的高峻雄伟呢？是什么样的迫切的愿望才能让他披荆斩棘登上高峰呢？想来，自然之中，生命勃勃的生的意志是相同的，我们尽管形态各异，生命长短不一，然而，我们对生的渴望，对这一方土地的热爱是共通的。我抚摸着这光滑的树的背，应该被无数人的手抚摸过，才能如此光亮润滑，我抚摸着这棵千年楠木王，感受着他千年的孤独，也被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包围着。

离开楠木王，顺着石梯蜿蜒而下，我们又碰到了几棵千年楠木，他们盘踞在各自的领地，像一条条巨龙，悄无声息地凝望着蚂蚁般的我们。黄昏，风起来了，那些楠木树偶尔会抖落下细细的枝条和树叶，孩子们拾起那些掉落的树枝，有人玩笑：“楠木贵，捡几根树枝儿回去，是不是卖得到点路费？”大家笑了，又捡起几根树枝儿。

导游回答：“老一辈说，这种活了很多年的神树，不要随便捡他的树枝。”说出的话没有经过验证，也没有更可信的事例，但听到的人都信了，督促自己的孩子把树枝儿放下。本地多树木的传说，我听得最多的便是老屋的老树不能随意变动甚至砍伐，听人讲过，有人为了建新房，把祖屋的老树砍了，没过多久，家里人就生病了。这肯定是一种迷信，但是足以证明老树的分量，以及他们身上所蕴含的时间的可怖。

林子渐渐凉了，西斜的阳光变得更柔和了，我们离开了楠木林，下了坡，往前再走十分钟，隔得远了，回首一望，除了有几个树冠认真看能看出不同，其他一切都与山林融为一体了。山依然是山，树还是树，看不出更多的分别，这藏在深山老林的神木，静默地享受着日月风雨。

“以前有些人要砍老楠木，都被村里人阻止了，这里的村子有严格的村规，不允许砍这些树。有一年，有个富商来村里，看到这些楠木，惊呼神奇，准备花巨资买下，还承诺给村里人盖大房子，都被拒绝了，能活到现在，也靠这里的人信守承诺，遵循老规矩。”我听了导游的话，想着，传统抑或约定俗成的规则还是有作用的，人性中总有无法克制的欲望，当自我无限放大的时候，没有约束，后果不堪设想。纪德说：“自由不再引导一种职责，自由也是可怕的。”

近看楠木，我敬佩树的庄严神圣；远望楠木，让我禁不住想起那句话：“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万物纷纷杂杂，变幻无穷，但是每一种存在都清楚而明了地告诉我们，不要怀疑，去相信，去尊重，去爱。

作者简介：

肖琳，一名热爱文学的普通中学教师，教学之余，喜欢看看书，养养猫，有空的时候也会用文字记录自己的生活，在边看边记录的日子里时刻幸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