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娘
2024-11-08 17:13:25 来源: 华龙网
亲爱的大槐树娘,您们在哪里啊?
我给您们磕头啦!
我是您们的干儿子六妹,您们一定记得住我。我和您们都站在大地之上,向着天空伸展。我们都是大地上长高的树,我们都是大地上长高的人。
每个村庄都生活着我们的亲人和生长着我们仰望的树,没有树的村庄是无法想象的落寞。谁也不会说我们村庄连一棵树也没有,那种话说不出口,大地上的村庄,我们永远不会说出那么悲惨的话,有人的地方一定有树,当然有树的地方不一定有人。
鸟在树上做窝,我们在树下做窝。
我们的村庄是先有树还是先有人?这是一个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问题答案。
“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这是大半个中国都流行的儿歌。
大槐树,您们一直在堰塘湾堰塘边,那里还不叫堰塘湾还没有堰塘的时候,您们就在那里。爷爷说他的爷爷教他唱“大槐树下老鹳窝”的时候,您们四棵古老的大槐树就站在那里。
我们喊您们大槐树,就像我们喊大爷大奶大伯大妈一样。我拜祭您们为干娘的时候,大家都喊我“六妹”。现在想来,我拜祭的应该是干奶干祖,甚至更高的辈分。
同着村庄所有拜祭您们的孩子一样,我们依然喊您们干娘,您们是我爷爷的干娘,也是我父亲的干娘,现在您们是我的干娘。
村庄的人们有着同一个大槐树干娘。
没有特别重大的需要老祖宗看着决断的事情,村里老祠堂很少有人去,大槐树是大家都要去坐的地方。大人们重复着天南海北的故事,小孩子们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游戏。村里远行的人回来啦,望见大槐树,脚下生风,奔向大槐树,风吹树叶,沙沙作响,那是槐叶的笑容,村庄所有的树叶露出的都是笑容,像在说:“回家啦!”就像村庄扛着锄头犁头走向田间地头,亲人们一样地问候。
说您们是四棵大槐树,其实您们根连着根,枝连着枝,心领神会,你的枝叶伸过来了,我的枝叶挡着啦,马上向天空高处让开,让阳光尽情地照着你。大风来啦!大家争着挡在风雨前面。雪压树枝,大家争着伸开枝叶,托住雪花。
我还住在村庄的时候,普查古树的人从没有来过,谁也不知道您们有多大,是谁栽种了您们?我们有多少辈祖先仰望过?那是一个永远无法抵达的回眸。您们四棵大槐树并排站着,就像过年的时候,我们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四人并排站着,接受我们子孙跪拜。
这是村庄的根。
二月二,土地会,乡村的年算过完啦。迎春花开,桃花初开,胡豆花开,村庄没有了过年祭天祭地祭祖的凝重,蜷缩了一个冬天,大槐树下的人群又开始欢腾啦!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栏杆望郎来,
娘问女儿你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我们的大槐树没有长在山上,我们望不见远方,我们不望什么人来,我们就望槐花几时开。
“槐林五月漾琼花,
郁郁芬芳醉万家。
春水碧波飘落处,
浮香一路到天涯。”
桃花开过,李花开过,我们村庄等不到五月,槐花早早盛开。
大人们谈着村庄的话题,我们手握长长木杆,采摘槐花。母亲在家中准备好新磨的面粉,洗干净摘下的槐花,放下少许食盐,在阳光下晾去水分,拌上适当的面粉,撒下星星点点碧绿的槐树嫩叶,一青二白,放在蒸笼中慢蒸,这是我们永远忘不了的槐花麦饭。
“我望槐花几时开”是我们四川盆地最爱唱的民歌,在我们村庄,我望槐花几时开,不望乡村爱情,不望情郎情妹,我们望我们的槐花,望我们的槐花麦饭,那是村庄的味道,那是大地的味道,那是娘的味道。
真正生活在乡村的人都知道,乡村的爱情不是情歌唱来的,是媒人牵线引来的。在我们村庄,媒人促成了一对男女,最后的仪式一定会在您们大槐树下,双方拿着自己的生辰庚帖,走到您们大槐树下互相交换,就像城里互戴订婚戒指一般。
大槐树作证。
我的表姐和表姐夫在您们大槐树下互换生辰八字,商订结婚的良辰吉日。谢春是我们村榨油坊榨油匠的儿子,表姐嫁到谢春家里,谢春就成了我们表姐夫。表姐嫁过来没几天,和表姐夫拌嘴,一时想不开,选了一雨夜,拿上一段棕绳,走到您们大槐树下,系上棕绳,就在她要把头套进绳圈中时,您们树梢的雨滴落下来,打在表姐脸上,清凉清凉的,感觉就像舅母的眼泪,悄悄收了棕绳,走回家。
家里的灯都亮着。
2015年5月槐花盛开的时节,我回老家接母亲进城,突然发现村庄所有的荒坡都开满了槐花,惊讶地问村支书,村支书告诉我们,村庄推行退耕还林,村里拿不出那么多钱买树苗子,就用您们大槐树的种子和大槐树的枝条,在山坡上栽满槐树,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槐槐成林。村里完成了退耕还林任务,漫坡槐花让城里人流连忘返,让村庄养起蜜蜂,我们白蜡村成为网红的槐香村。
走到您们树下,树上挂着四块“古树”红色牌子,有编号、科属、树龄、类别、保护等级、简介等信息。我们这才知道在专家眼中,您们有了800岁。
跪拜,拍照,突然发现您们的编号前六位数字和我们村所有人身份证号码前六位数字一样。
树是我们的亲人,不容置疑。
村里长树的地方叫山林,现在成了森林。村里长人的地方叫村庄,我担心过不了多久会只剩下村名。
更为悲伤的是,今年清明节我回去给祖先祭奠,给您们磕头,我找不到磕头的地方,村里的大槐树、黄葛树、大棕树和很多人家房前屋后的李树、桃树、杏树突然不见啦!
留下的一棵树坑像是句号,两棵树坑像是冒号,一排树坑像是省略号。仿佛要说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谁搬走了我们村庄的树?
人挪活,树挪死,在祖辈们的语言河流之上,给了人走向远方的暗示,给了树扎根大地的明示。给树说,其实是给人说,树没有脚,树不会走,树要走,其实是人要他走。
“草木会发芽,孩子会长大,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电视上演《人世间》主题曲,电视外是我们的人世间,岁月的列车一往无前……
村庄的进步是什么?是不是所有土生土长的村里人走进城市,住上楼房,用上网络,甚至如果喜欢可以喝上咖啡,喝上红葡萄酒,是不是大地上的人们进了城,大地上的树也得跟着进城。村庄的人们络绎不绝进城就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我们祖辈在乡村几千年都没有赶上,这是村庄的奇迹,这是大地上的奇迹,但不至于人走树也走村庄也要走。
一棵树应该长在哪里?
一棵树应该活成什么样子?
问树,其实是问我们自己。
我们都是大地上长着的树!
现在时兴给人买保险,给山买保险,给河流买保险,我很想和您们一起买上一份保险,我记着您们的身份证,但是我得知道您们在哪座城市的地址。
给您们写下这样一封书信,我知道您们读不懂这些文字,但是更多的人会读到这些文字,然后告诉我们您们在哪里?
我在我所在的城市,走遍大街小巷,走遍广场和公园,走遍工厂学校医院,寻找您们的踪迹,不知所终。
大槐树娘,您们在哪里,您们在他乡活得好吗?
这是我的痛。
作者简介:
文猛,真名文贤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重庆市万州区作家协会主席。出版有散文集《山梁上的琴声》《远方》《河生》、报告文学集《三峡报告》、小说集《阴阳乡官》等。)
责任编辑: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