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每一棵树命名

2024-11-08 16:51:55 来源: 华龙网

山连着山,树连着树,人连着人。

从人潮涌动的剑门关转场到浓阴匝地的翠云廊,心底陡地升起几分凛然。林荫的清凉叠着岁月的苍凉瞬时从趾间袭上眉间。

这是千里清秋的季节。天地寥廓,秋思无际,容易让人滋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寂与旷达。

这是四川广元的地界。山是四川的,河是四川的,树是四川的,然而风从四面八方来,云从四面八方来,人从四面八方来。脚下的石板路,名叫“金牛道”,弯弯环环通向远方,连通的不仅仅是西安与成都,而是古时的秦国与蜀国。

这是大有来头的两行行道树。冠盖亭亭,交织缠绕,形成的不仅仅是林荫大道,而是时空隧道。手指轻抚道上的任何一株古树,都会接收到古人传递的信息:你触摸了秦代,你触摸了三国,你触摸了明清……

山野的映山红红了。山野的映山红谢了。枝上筑巢的鹭鸟飞来了。枝上筑巢的鹭鸟飞走了。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山里的主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山里的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然而,它们始终站在这里,有的站了几百年,有的站了上千年,有的站了两千年,硬凭实力把自己站成了大地的主人。

“树老会成精”。

小时看《天仙配》,看到槐荫树开口讲话,“叫声董永你听知,你与大姐成婚配,槐荫与你做红媒!”大为讶异。当我看到这些树的时候,我相信,原来树是真可以讲话的。

这是一群有名字的树。

“皇柏”是它们的共同身份。但它们还各有各的姓名。

这一棵叫剑阁柏,2300多岁,树高二三十米,干粗须数人合围,树冠庇护之下,是比房屋还大的一片阴凉。正如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性别已经模糊,所以有人说它是松,有人说它是柏。正如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皮肤松弛而至堆叠,所以它的老年斑累了一层又一层。正如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对世间需求甚少然而活得顽强,所以它依然苍劲挺拔,郁郁葱葱。它的面前,行过秦国的兵跑过蜀国的马,如果它要开口说话,我想它最想讲的,应该是“石牛粪金,五丁开道”。从那以后,包括“金牛道”在内的古蜀道不但贯通了中原入蜀的通道,还将黄河文明、长江文明联系到一起,进而成为古丝绸之路、南亚廊道的重要桥梁纽带。

这一棵叫阿斗柏,它的树干,半边干枯,半边活着。半死半生,向死而生,死而复生,本身就是很好的话题,它歪着脖子,似不甘心,似有委屈,似很倔强,似仍不服。如果它要说话,恐怕能代言蜀国历史。杜宇开国,称帝于蜀,号望帝,杜宇死了,但杜鹃啼血的传说还在,而今让人“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秦王伐蜀,巴蜀灭亡,但为灭楚和统一六国创造了条件;时间如箭一般穿过,转眼来到三国,姜维还在剑门关为蜀汉政权披肝沥胆的时候,蜀汉集团的总负责人刘禅(阿斗)却已在成都宣布降魏。相传阿斗被押解到洛阳时曾在此树下避雨,此后他在洛阳半生半死苟活,口出金句“此间乐不思蜀”,百姓怨愤于此,刀砍火烤此树,致使它半生半死。

后人常常猜测历史后面的那一帘幽梦,几多慷慨,几多悲壮,几多叹惋,几多悲凉。融会贯通也好,穿凿附会也罢,其实都是后人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类度类的一种盲测。

饮食男女,有俗世的情感,也需要有所象征寄托。他们给树取名,内涵全都渗透在字面之上,直接又直白。

比如,这棵鸳鸯柏,交颈而立,形如鸳鸯,方便有情人来此打卡。比如,这棵夫妻柏,携手并肩,亲如夫妇,能让夫妻同游者对号入座。比如,这棵天桥柏,枝桠横伸,犹如天桥,满足了凡夫俗子对牛郎职女鹊桥相会的所有想象。

一路观赏,一路阳光。

细碎的光线从枝桠间柔柔软软地洒落下来,恰到好处地照亮了路边那些梦幻通透的树名:寿星树、仙女树、结义柏、石牛柏、罗汉树、观音树……

一彪人马打着唿哨跑进时间深处去了。

一路旌旗遮天蔽日,最终也消失在路的尽头。

那些兵那些马,那些粮草那些茶,以奔跑不息的方式掠过翠云廊,留下的都是夕阳下的一道剪影。而那些慢慢悠悠低吟浅唱走过翠云廊的人,都留下了自己的姓名。

那位吵嚷“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叫李白。那位入蜀上任不忘吟着“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的叫陆游。那位写下“翠云廊,苍烟护,苔花荫雨湿衣裳,回柯垂叶凉风度”的,是此地清代知州乔钵。

朝代的初始似乎都是以武起势,继之以文为治,而后以文脉传承彰显盛世的文治武功。

翠云廊上的文治武功,全部雕刻于一部植树史中。

那时,在此植树可能为了彰显天子的威仪,整齐划一的树木带着凛然杀气和磅礴之势。那时,在此植树可能为了设置路标,因为以堆土标识害怕水冲,距离稍远还不能望见。那时,在此植树可能因为宗教原因,石碑上的《种松记》表明种下的是风水树。那时,在此植树可能因为贵妃喜欢荔枝,沿途植树遮阳有助于保持水果鲜味……

树种下了,关键在于不准砍伐。

秦代,那是王柏或是皇柏,无人敢砍。汉唐,有人专司管树之职。宋代,颁布管树条例。明代,发布禁伐政令。清代,对树挂牌编号。民国,“砍伐皇柏者枪毙”。

传承至今,翠云廊“衔空三百里,一色郁青苍”。

这里的每一棵古树都是幸福的。

活了数朝数代,春天白牡丹的花、夏天白荷花的花、秋天白芙蓉的花、冬天白梅的花,全都见过。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全都饮过。

这里的每一棵古树都是慈祥的。

尽管沉默无语,但它们在静观云散云起,在对着巢穴里的小生命轻轻吹气,在伴着游人的步履默默移动地上的阴凉。一阵山风吹过,窸窸簌簌,窸窸簌簌,那是它们的鼾声,均匀,柔和,顺畅,坦荡。

这里的每一棵古树都是疏朗的。

万水千山只是它的伏笔,大秦的余味,大唐的风情,人世岁月里的一往情深,是谁的脚板踏光了石板上的棱角,岁月任性敷在它身上的青苔,照单全收,全都偷偷藏进了树皮的皱褶,只有有情之人才能解锁。

我们是2023年国庆假期自驾到达广元的。

明月峡、皇泽寺、昭化古城、剑门关……一路下来,眼里心里全是古关、古城、古街、古院、古树、古栈道,耳中听的口中念的,全是秦王、蜀王、诸葛亮、张飞、唐玄宗、武则天……

直到翠云廊,直到遇上龙大哥,一把把我们拉回到现实。

他满身阳光,佩戴着工作人员标识,一眼能够判断是本地人士,所以远远向他打招呼。

“老哥贵姓?”

“龙。”

“老哥贵庚?”

“属龙。”

他的回答引得我哈哈大笑:“木怕火,火怕水,老哥姓龙又属龙,擅长行云布雨,合该你做看林人!”

玩笑拉近了彼此距离,他如数家珍讲起了护林故事。

他说,翠云廊古柏是目前存世时间最长、面积最大、数量最多的人工行道古树群,堪称自然与人文共生的珍贵标本。

他说,翠云廊每棵古树都是宝贝,所以每棵树都有五个保姆:一名党员干部、一名群众、一名专家、一名护林员、一名监督员。

他说,作为重要仪式,此地县长离任,必须向新任县长移交翠云廊古树目录。

“老哥护林几十年,天天待在此地,有没有啥子愿望?”

“有。我的愿望,就是想为每一棵树命名。我们翠云廊7803棵树,还有许多树没有名字。”

他的回答,让我暗暗吃惊。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这,可是诗人溢出眼里溢出心里的幸福啊!

龙大哥能够随口说出这样的句子,一定是这片树林已走进他的内心,而他也走进了树林的内心。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身上发出一道亮光,把我的眼睛晃得春花绽放。

我定定神,再望了一眼翠云廊。

这一眼,我看到站立道旁的,不再是树,而是时间,是历史,是画,是诗……

作者:汪渔

责任编辑:石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