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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0日,深圳阴转多云。看不见太阳,偶尔风吹过也带着一丝闷闷的水汽。
李方树是国内一家残疾人足球俱乐部的守门员,李静怡曾是她同位置的队友。两年前李静怡退役,李方树仍留在俱乐部里。
跟普通足球不同,聋人足球没有特定的比赛节点,球员大多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每当有比赛时,才从四面八方赶回参加集训。今年下半年李方树在哈萨克斯坦有个比赛,为了填补集训前的空窗期,她和同样待业的李静怡在深圳一家手机厂找了份兼职。
聋人的圈子不大。在深圳,除了室友李静怡和彭丽鸽,李方树只有两个朋友——同学石胜利和大田。
那晚,大田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很压抑的视频。通过视频电话,李方树确认了大田的安全才躺下,却始终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来回后,她还是决定去看看大田。此时已近凌晨,不放心的李静怡和彭丽鸽陪同她,一起出了门。
随后,得知此事的石胜利也表示要一起。于是6月21号凌晨,五个聋哑青年相约在了大田住所附近的一座桥上,众人纷纷劝解他。
凌晨1点,大田突然起身,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翻越护栏跳进了河里。众人回过神来,口不能言的他们甚至发不出一声求救。
随后又是“咚”“咚”两声,李方树和石胜利先后跳了下去。李静怡咬咬牙开始向前奔跑,她记得刚刚经过了一家派出所。而彭丽鸽则颤抖着双手拿出手机发短信报警。
凌晨的河畔空无一人,灯光黯淡微弱,除了桥下偶尔的水流声,一片寂静。彭丽鸽听不见也看不清,手一直抖,连手机都快握不住。这样的绝望的时刻不知过了多久,李静怡终于带着人匆匆赶到。
随后,很多人来到、很多灯亮起,他们下水、救人、嘴巴一张一合地问着什么……混乱的画面,在两个女孩脑中组成了一段段光怪陆离的记忆。最后,她们只记得,石胜利哭着上岸了,大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而李方树不知所终。
21号18点31分,李方树的尸体被打捞上岸。
大田去世了。李方树也牺牲在了那个炎热的夏夜里。
李方树牺牲的消息传开后,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然后是惋惜和遗憾,最后却是恍然的理解,“这是她会做出来的事。”蔡佩是其中之一。
蔡佩是李方树的足球启蒙教练。2015年,她还在带男足队,有一回去秀山特教学校办事,遇到一群女孩在操场踢球,其中一个西瓜头女孩尤其出彩,“大高个、体能出众,天生的门将苗子。”蔡佩来了兴趣,很快萌生了一个想法——在学校里组建一支聋人女足队。
想法得到校方同意后,随后便是挑人,让蔡佩印象深刻的李方树理所当然被选中。
时隔多年,蔡佩依然记得那一刻,白白净净的小女孩有点腼腆地缩在老师身后,但眼睛亮亮的、带着兴奋。老师把她从身后拉出来,笑着介绍,她叫李方树,今年12岁。
训练后,李方树的足球天赋逐渐展现,她确实是天生的门将料子——12岁就有160厘米、反应灵敏、体能强盛,更难得的是还很能吃苦。
“有一回比赛,她被对方踢出血印子了,我问要不要换个人上场,她死活不肯。”秀山特教学校校长王凤回忆,当时李方树被踢急眼了,激动得齐耳的西瓜头都跟着抖动,手舞足蹈地比划:“我要拿第一!就要赢她们!”
在获胜的决心和热爱驱动下,李方树曾代表重庆、浙江、广东和中国国家队参加女子聋人足球比赛,多次拿过全国和世界冠军。2019年5月22日,在全国第十届残运会暨第七届特奥会上,她代表重庆队参赛,荣获女子聋人五人足球全国冠军;2021年6月21日,在全国第十一届残疾人运动会暨第八届特殊奥林匹克运动会五人制聋人足球比赛上,她代表浙江队参赛,再次获得女子聋人五人足球全国冠军……
在蔡佩的心里,李方树是最省心又最不省心的孩子。李方树从小就比较调皮,为了上网打游戏,会半夜和同学翻墙跑出学校;第一次出国比赛得了冠军,回来就“膨胀得要罢训”,想回家玩……“方树牺牲后,很多人找到我,好奇她的小时候,但其实就是个普通的小孩,有点天赋肯吃苦,但会贪玩也会叛逆,对家人和朋友很好,看起来大大咧咧却又能敏感地照顾到周围人的情绪。”
李方树个子高,成年后长到了176厘米,每次出去比赛,她都抢着帮队友拿行李;有时候坐火车买不到全员有座,就会把座位让出来轮流休息;作为明星球员,每次训练有队友失误,也不会生气,反而拍拍肩膀安抚一番。
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鲜活又善良的方树。
2020年,17岁的李方树从秀山特教学校毕业,被温州特殊教育学校录取,她和蔡佩的联系就渐渐少了,但逢年过节,蔡佩总会收到李方树的祝福短信。
“我那会对她很严格,还以为她会不喜欢我,但其实谁对她好她都记得。”蔡佩翻出了李方树给她发的信息,沉默一阵后缓缓叹了口气,“多好的一个孩子。”
李方树牺牲后,如果旁人的感触是惋惜叹息,那对于在大山之中的父母来说,无异于是断骨之痛。
从事发到现在,李方树的母亲吴小妹依然没能度过听到死讯的那一天。有人来看望,说不了几句,回忆和思念就会压垮这个母亲。哭过太多次,吴小妹的眼睛已经有些看不见了。
李方树的老家在秀山县峨溶镇三溪村小贵组,是一座两层小楼。从重庆中心城区开车到这里,需要六个多小时。采访那天,吴小妹早早地站在院子前等候,因为看不清,当有车辆经过的时候,她就会站起来确认一下。
李方树的卧室在二楼,被收拾得很干净,但属于她的痕迹,已经很少了。李方树去世后,吴小妹总会坐在她的床上发呆,房间里的每个物品,都会让她想起自己的女儿。于是她和李方树的爸爸一起,烧掉了李方树的大部分遗物,只留下两本相册、三件球衣、一颗足球和所有奖牌。
那天,奖牌从箱子中被吴小妹一个一个拿出来,放在床上,铺满了整个床单。这些就是李方树短暂足球生涯里拼下的所有荣誉,如果没有牺牲,或许在下半年哈萨克斯坦的比赛中,还能再添一枚,和未来的很多枚。
吴小妹说,李方树的骨灰是她亲自去抱回的,1米76的大高个出去,回来只有坛子里的一抔灰。李方树被安葬在家附近的山上,按当地风俗,没有成家,只有一个小土包,连碑也没有立。
后来,李方树的父亲李凡吉老带着她初中时从学校捡回的旧足球去坟前看她。沉默寡言的父亲放下球,看着小小的土包,也总是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哽咽。
李方树是家里的最小的孩子,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爸爸和哥哥常年在福建打工,姐姐患有癫痫,妈妈为了照顾姐姐留在了老家。李方树在妈妈的坚持下,五岁进入了县城的特教学校。
靠着足球的天赋和自己的努力,李方树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不仅走出了大山,还出国代表国家拿过世界冠军。每到一个地方,她都用手机分享比赛中的点滴,透过小小的手机屏幕,一家人得以看到世界不同的样子。
比赛拿到奖金后,李方树也总是惦记着家里人,会给妈妈换新手机、给爸爸买新皮鞋、给侄女买新裙子……吴小妹说,出事前一天,李方树还给她发了60块钱的红包,10块钱给小侄女买零食,50块钱给妈妈买零食。“我收到后没舍得买,该去的啊,方树没看到我吃多难受。”
吴小妹是最后接到通知的人,家里人怕她承受不住,还是李凡吉拍板说要告诉她。于是,原计划接方树回家的人里,多了吴小妹一个。她说,她亲手将孩子托出的大山,她得亲自将她接回来。
送别那天,蔡佩来了,特教学校的老师、校长来了,李方树的朋友也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赶来,见她们最好的朋友和最好的学生最后一面。
从秀山县的大山里,到远赴国外比赛,再到救人牺牲,李方树短暂的21年生命中,没有被先天的残缺所困,像一道绚烂焰火,短暂而灿烂地照亮夜空,活得耀眼又鼓舞他人。“焰火”燃尽后,生活还在继续,回响却经久未绝。
(应受访者及家属要求,文中大田、蔡佩为化名。)
华龙网记者林红、唐雨/文
李一鸣、受访者/图
李一鸣/视频
周宗鹞/后期
鲜俊逸/美编
林楠/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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