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余景:云鹤归处是吾乡
2022-12-07 07:00:00 听新闻
(一)
我的故乡邱家河,是重庆主城北边一个古老的山村,它位于包茂高速路边上一个小山坳里,地势南高北低。南面背靠一抹青山,属于铜锣山的余脉;东、西、北有三条小河三面环绕。
村子东边和北边的小河,是重庆直辖市和四川省的界河,河的两岸现在都属于“川渝高竹新区”的一部分。北边的小河从村子前面直流而过,小河海拔较低、流域较广、水量相对较大、河床也较宽,其它两条小河最后都流进其中,在邱家河的地块儿上算是大河了。在大河上,也许是由于对岸四川境内的地势陡峭、地质比较松软,找不到合适的岸基的缘故,所以两岸之间从来没有过桥梁衔接,全靠两排“石跳蹬”沟通两岸的往来;只要一遇涨水,“跳蹬”被淹,两岸就只有望河兴叹了。而村东边和村西边的两条小河在汇入大河的档口,都建有牢固而坚硬的石坪桥与对岸相连,这是邱家河通往周边场镇的交通要道。记忆中,在两座石桥的两边,以前都有高大挺拔的老黄葛树遮荫蔽日,树下摆有许多横七竖八的石凳子,供往来的路人歇脚、乘凉,周边的村民也经常来这里摆摊设点做买卖,或卖自家产的甘蔗水果,或卖自制的凉虾茶水,或卖糖果点心,或卖香蜡纸烛,等等。特别是盛夏的晌午,桥边、树下、小河坎是最热闹的,附近几个村的大人、小孩都喜欢聚集到这儿来乘凉、吹牛、下象棋、打扑克,形成了一道夏日独特的风景。
西边的小河离村子最近,也与邱家河的人生活最密切。它是从铜锣山的深谷中流淌出来的,河水清清漾漾、颤颤悠悠,刚流到村边就遇上一堵“高墙”,小河只得突然来个“S”形的大拐弯,巧妙地绕过村西头,再次遇到迎面坚固的山体阻隔,又来一次大拐弯,然后便哗啦啦流进了村前面那条大河里去了。小河紧靠村子一面的“高墙”是一壁陡峭的悬崖,悬崖沿河道弯曲,由高到低,一直延伸到村西边两河交汇处的石桥旁,高度由三四十米逐渐降低到二三十米再降到十来米,最后滑到与河岸齐平。悬崖顶端是一条蜿蜒的石板路从村后边包抄而过,这是全村进出西边村口的唯一通道。崖壁虽然陡而悬,但四季葱葱郁郁,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慈竹、墨竹、苦竹,还有刺巴林和各种杂木藤蔓。其中长得最茂盛的是黄葛树,树大干粗,枝叶浓密横斜,常常把高崖下面的小河遮得严严实实,从崖上路边经过的人,只能听得见哗啦啦的水响,却看不到河水的影子。小河的另一边是引河水自流灌溉的几亩稻田,稻田直逼山脚,再往上就是高高的马儿山,山上四季青松挺立,笔直顶天,与高崖隔河相望。整个邱家河村落就分布在这条沟壑的崖壁之上,分上、中、下三个院子,错落有致,我家就住在中间院子的正中,院子的前面是一片开阔的田园,这是邱家河最肥沃的良田美池,一直铺展到大河的边上。
然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这陡峭的高崖上,长着几棵遒劲刚健、饱经风霜的古树,它们见证了邱家河的千年沧桑,铭记着邱家河的百年乡愁,让所有从邱家河出来的人,总走不出它坦荡的情怀,总走不出它无垠的视线,总走不出故乡的心心念念、挂挂牵牵。
(二)
在这里,我特地花了这么多的文字来交待这些背景,就是想说明——这几颗古树的确非同一般。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邱家河至少有三棵古树,令人永志不忘。
在邱家河中间院子西边小河的第一个大拐弯处,这儿叫碾子塝,此处崖壁最高最陡,就在悬崖的中间,并排长着两棵大树,很像一对夫妻,比肩携手,高与天齐,每棵树至少要三个成人才能合抱。这两棵树以庞大的根系紧紧搂护着陡壁悬崖,悬崖之上是一块平地,地面上建着一排板筑土墙青瓦房,是专供当时从城里来的“知青”们临时居住的。两棵树高大笔挺,直耸云天,枝叶繁茂,从我家所在的中间院子望过去,高高的树冠翡翠流韵,像一幅生动的壁画,几乎遮住了半个马儿山。
在下坝院子的后面,全村最大的一棵树就长在石崖的边上,这儿的崖壁并不高,也不算陡。这棵古树的主干十分硕大粗壮,至少六七个大汉才能合围抱住,主干部分笔直高挺,一柱擎天,巍然耸立,足足有十多丈高。树下盘根错节,裸露地面的树根显得特别臃肿肥实,堪比乡下人用的大脸盆一般粗,村里的老人们可以盘膝坐在上面歇气抽烟,院子里的小孩可以匍匐在上面玩游戏。那粗肥膨胀的树根沿着石崖边缘延伸,像几条巨蟒紧紧攀附着崖壁,深深扎根在高岩下面的石缝间、土层里,有的甚至窜逃到小河边“玩水”去了,不经意间露出了“根须马脚”。主干以上是几柱粗大的分枝,每一柱分枝都如黄桶般大,需二三人方可合围。再往上就是二三级分枝、四五级分枝、六七级分枝,虬曲盘桓,蓬勃向上,像一条条腾空飞窜的巨龙,枝枝相纠结,叶叶相倾压,遒劲苍翠,枝叶婆娑,傲然高耸,遮天蔽日。那树冠之巍峨可与侧面高高的马儿山接踵比肩,像一面巨大的绿色云屏,画出了全村西边的天际线,成为邱家河村口边高大的守护神。
至于这几棵大树有什么来历,问邱家河的人谁都不知道,凭口口相传,只知道这种树叫“黄鹂吖”(谐音),究竟是哪几个字?他们更是一问三不知。这种树在巴渝地区很少见,像是一种山涧的野生杂木,树干上披满鳞甲,叶羽很细,有点像漆树或麻柳树的叶子,这种杂木生长应该很慢,能长这么大,不知经历过了多少风雨。这三棵树也绝不可能是人工栽培的,因为它们都生长在悬崖陡壁之上,连人都无法抵达,更何况长在光秃秃的石壁之上,一抔土都没有。也许正因为如此,即使有人想去干预或破坏它,那也都是枉费心机。
在邱家河的河坎上,能长出这样高大挺拔的参天古木,这绝对是个天大的奇迹。按照一般的常理推断,要长成这么大的“黄鹂吖”,至少也得五百到八百年;村口最大的那棵“黄鹂吖”少说也有上千年的树龄。由此可见,这几棵树应该萌生在唐、宋时期或者更早,至于邱姓人家是什么时候搬来这儿安营扎寨、落草生根的,它们应该是历史真正的见证者。时至今日,这儿虽然地名叫邱家河,但确乎没有一家姓邱的,这里究竟曾发生过怎样的变故,现在人们已无从知晓。
“树大招风”这是真的。在我们小时候,“大树村”几乎都成了邱家河的代名词。周边十里八乡,说到邱家河,可能有的人不一定知晓,但说到河边有几根大“黄鹂吖”那个院子,人们就会恍然大悟:“哦,原来那就是邱家河嗦!”
邱家河的树大远近闻名,其实这还不是最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是,在这棵最大、最古老的“黄鹂吖”上,一年四季住着成百上千只白鹤,树上密密麻麻地筑满了大大小小的鸟巢,这里是它们长期安居乐业的“鹤的天堂”。远远望去,翠绿的浓荫上,挨挨挤挤,缀满了如棉花一样雪白的亮点,像翡翠山上镶嵌了无数银光闪闪的珍珠宝石,又如晶莹的雪花压满了枝头,这成为了邱家河的一道最靓丽的景观。最奇特的是,邱家河周围几十里有的是树,什么松树、柏树、青冈树、枫香树、泡桐树、黄葛树等等,应有尽有,但白鹤们对它们都不感兴趣,只对这棵“黄鹂吖”情有独钟,而且远远近近的白鹤都往这儿聚集,说明其中必有不可言明的玄妙天机。
(三)
邱家河的每一个早晨,都是从一片嘹亮高亢的鹤鸣鸡唱中醒来的。
每当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村口大树上就一片沸腾,“哇呀~~哇呀~~”“欧耶~~欧耶~~”“咕哟 ~~咕哟~~”,那声音仅仅用一个“鹤唳云端”的“唳”字是很难描绘清楚的,“唳”字只是文人墨客们实在找不到准确的词汇来表达,就随便造一个字来糊弄自己而已,其实白鹤的叫声内涵丰富着呢。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境况下,它们的叫声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比如白鹤在受到外来威胁时的惊叫声短促而急迫,可以用“唳呀!唳呀!”来表达;在野外呼朋引伴时,那叫声绵长高亢而富有穿透力,可以用“哇呀~~哇呀~~”来表示;在窝边或树上求偶时,那叫声充满磁性和柔情,可以用“欧耶~~欧耶~~”来传达。这树上不仅仅只有白鹤,其中也夹杂少量的白鹭、苍鹭和头顶一拽红毛的朱鹭,其明显的区别是:白鹤体型较大,飞行时喜欢伸着长长的脖子;白鹭体型较小,一身雪白的蓑毛,身子比较灵动,而且飞行时常常缩着脖子;苍鹭的颜色是青灰色的,体型接近白鹭,邱家河的人叫它“青桩”,出行觅食时喜欢放单线。
在每天黎明前的那一刹那,也是邱家河万鹤齐鸣的时候。经过一夜漫长的休整和等待,鹤群们急不可待,早早兴奋起来了,它们该打扫的打扫,该出工的出工,该哺育的哺育……一天之计在于晨,就像城市人喜欢赶早市一样,这时市场上的各种谈笑声、车马声、吆喝声及各种嘈杂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如启奏大型交响乐一般,由此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当太阳刚刚爬过东边垭口上那个黑黢黢的鸦雀窝的时候,人们推开门第一眼望出去,就能看到西边那悬在半空中的满树翻飞的鹤群。树冠绿云高耸如仙山琼楼一般,层层叠叠的云层之上,密密匝匝的白鹤点缀在云冠上、枝桠间,或亭亭玉立,或追逐嬉闹,或上下翻飞,或仰天长啸……吟咏叮当,百态千姿。这时,总有成双成对的、或三五成群的、或十几只甚至几十只排成“一”字形或“人”字形的大大小小的鹤群结伴同行、振翅高飞,它们向着田野、向着沟渠、向着河滩、向着池塘、向着水库……向着蓬勃的朝阳、向着希望的原野、向着梦想的远方奋勇向前,搏击万里长空。那是一幅多么令人震撼的画面!
每当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成群结队的白鹤披着灿烂的晚霞从天边归来,那自由、豪放、舒展的姿态,极像一首首激情昂奋的诗行,还伴着“得胜归朝”的凯歌,投映在天地之间。在柔和的暮色中,这些归巢的鹤群又像天空中撒下的纷纷扬扬的雪花,轻轻飘落在古树的枝丫上,“呜哩哇啦”地互相倾述彼此的爱恋,哼唱酽酽的情歌,欢跳一天中最疯狂的炫舞,最后慢慢进入情意绵绵的爱巢、融入温馨甜蜜的梦乡。这时,邱家河才渐渐恢复到一天之中最为宁静的时刻。
只有在严冬时节,古树的叶片全部落尽,秃树丫杈于晴朗的天空,一个个鸟巢毫无遮拦地呈现在天底下,远远望去,树丫中、树枝间、树梢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鸟窝,恰似仙女们巧手绣制在天幕上的琥铂、乌金和蓝斑瑰宝。一只只白鹤、白鹭、苍鹭和朱鹭高高地站立在树枝上,蓑毛分披,流线舒畅,玉立亭亭,纤尘必现,灵动而安详,像画家笔下勾勒出的一幅幅艺术的珍品,又如一首首精致灵巧的抒情小诗,让人痴迷而陶醉不已。
这些鹤群以一家一户为单元,一对夫妻守着一个鸟巢,繁衍生息,不离不弃,忠贞不渝。它们又彼此关联、相依为命,过着群居生活,成为生命的“共同体”,依靠集体的力量来对付大自然的一切挑战。比如有鹞鹰来袭,所有的鹤群都将一起出动,鹤唳震天,群鹤迎战,以排山倒海之势,吓得鹞鹰仓皇逃窜,所以群居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共同抗击鸟类天敌的入侵。
在邱家河,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些鹤群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入住这儿的,反正从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太爷爷的太爷爷那里,就听说邱家河住着很多白鹤了。这些鹤群与邱家河的人们祖祖辈辈毗邻而居,相濡以沫,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人合一的关系。正因为有这些鹤群的存在,邱家河及周边几十、上百里的庄稼地从来没有经受过病虫灾害的侵袭,人们也从未感染过什么瘟疫、流行病等疾疫。
每天,这些鹤群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早出晚归,去去来来,哪怕在极其寒冷的冰天雪地,也从未停止过劳作。经常在我的脑海里会出现这样一幅画:在静静的清水田里或小河急流边,时常有一只、两只白鹤、白鹭或苍鹭站着觅食,它们两眼盯着前方,像一颗铆钉一样钉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专注,像镇守边关、时刻保持高度警惕的边防哨兵,尽心尽责,不辱使命。有时,它们又迈着高雅的步子,悠闲地行走在冬水田里或河漫滩上,极像一个个具有“国际范”的时装模特儿,这宽阔的冬水田或浅水河滩便是它们时装表演的大展台,整个场面恰似嵌在琉璃框下的水墨画卷,那水田的大小或河流的长短又像是艺术家们专为它们设计的玻璃画匣。偶尔,有几只白鹤闪着翅膀从村边或者山前划过,留下一串清脆嘹亮的“嘎呀~~唳呀~~”的长鸣,让人不禁想到唐代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的诗句意境,那是鹤们结伴去远方捕鱼或捉虾,以喂养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这也正像邱家河的村民们一样,靠艰辛的劳动来维持子孙万代的生生不息,靠努力奋斗来创造未来更加美好的生活。
(四)
老人们常说“一根田坎三节烂,三穷三富不到老”。是的,世上哪有一帆风顺的事情?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可亲眼目睹过这“黄鹂吖”上的鹤群曾遭受过多次劫难。
一天,邱家河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一群陌生人,他们挑着几担箩筐,提着几个竹篮,扛着几架长木梯,来到大“黄鹂吖”下东张西望。不一会儿,他们找来几根麻绳,把木梯一架接一架牢牢绑定,又共同努力将长长的木梯架在古树上。接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又把竹篮套上长长的软绳,然后缠在腰间,紧接着,它们就接二连三往大树上爬。不到一袋烟的工夫,七八个人就先后攀上了“黄鹂吖”的各枝干上,吓得整棵大树上的鹤群“唳呀!唳呀!”乱飞乱扑。原来这是一群专门来掏鸟蛋的社会闲杂人员。他们带着那么多的“行头”“家伙”,看来架势不小。只见他们像钻山猴一样,扶着枝丫在一窝接一窝地小心翼翼地掏着一个个鸟蛋,接着又将掏来的鸟蛋一篮篮地往树下放,下面的人在地面接着,又套上另一个空蓝子,再把取下的蛋一个个转移到箩筐里。几个村里的老人见事不对,就上前阻止这种专门“捣蛋”的破坏行为,但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根本不予理睬,继续置若罔闻。于是,我们几个村里的小孩就迅速跑到山头上去放信,顿时,全村的男女老少立即放下手中的农活,拿着锄头、扁担、镰刀、锤子等工具一齐往村口赶,一窝蜂聚集了上百人,村民们一起动手,撤的撤木梯,砸的砸箩筐,收的收篮子,把这一伙人围得水泄不通,最后逼得那伙人跪地求饶,最后只好抛下所有的“行头”灰溜溜地逃跑了。虽然邱家河的村民这次捍卫了树上的鹤群,但受惊的鹤群有近半个月时间怕回到树上,他们四处分散到周边山头的树尖上或村边屋旁的竹林子里,惶惶不可终日。
还有一次,邻村的几位年轻人扛着几支火药枪来到大树下,看样子是想来捞点“野味”解馋。不一会,只听得几声“砰砰”枪响,几只白鹤带着一阵惨叫就从树尖上掉了下来。顿时,全树大乱,吓得几百上千只白鹤“唳呀!唳呀!”四处乱窜。整个邱家河的天空到处风声鹤唳,四处翻飞的鹤群在空中惊慌失措,马儿山的半边山都被白花花的鹤群站满了,碾子塝岩边的那两棵百年老“黄鹂吖”上也成为了鹤群的临时避难所,上面站满受惊的鹤群。“有人在打白鹤了!”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立即惊动了全村人,大家闻风而动,纷纷跑到村口,把打枪的几位小伙子拦了下来,并把他们带来的几支火药枪统统给没收了,虽然是邻村的熟人,但也说不尽的好话、道不尽的歉意,最后在邱家河的几位长者的严厉批评下,才不好意思悻悻而去。
树活千年,离不开人们的精心呵护;鹤舞千秋,离不开众人的爱心守候。邱家河的人守护着千年古树,千年古树托护着美丽的鹤群,美丽的鹤群维护着邱家河的吉祥富丽,古树的浓荫庇护着邱家河的安泰祥和。人们坚信,这古老的“黄鹂吖”就是邱家河聚风藏气的风水树,这美丽的鹤群就是邱家河吉祥如意的凤凰鸟。
(五)
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多年来,对故乡邱家河的思念已经成为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记得第一次离开邱家河外出求学的时候,父亲举着火把把我送出村口,我们从大“黄鹂吖”下面经过,虽然天还未亮,但满树的白鹤在“喜呀!喜呀!”叫个不停,那情景像是在欢送、在祝贺。当我们继续前行,再翻过几道道山梁时,天色已大亮。这时,回头一看,一群“人”字形的白鹤从邱家河方向飞来,轻轻掠过我们的头顶,又“归耶!归耶!”发出高亢的叫声。我知道它们是特地赶来为我送行的,还提醒我要早日学成归来。
每次寒暑假放学回家,等到最后一班客车到达镇上已是傍晚,我归心似箭,顶着夕阳的余晖,风尘仆仆行走在弯弯绕绕的山阴道上,这时,远远地,总有一群又一群白鹤从头上飞过,还“哥呀~~哥呀~~”叫个不停,引领着我回家的路,它们一路鹤舞翩翩、欢歌不断,那是在隆重迎接故乡亲人的回家。
后来,因为长期工作在外,回邱家河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每次看到天边有白鹤或大雁飞过,我总情不自禁想起故乡那几棵苍劲的古树“黄鹂吖”,想起“黄鹂吖”上那成百上千翻飞的鹤群,想起故乡那些熟悉的人和事,想起那些快乐而幸福的童年……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上世纪末的某一天,忽然从老家传来一个消息,说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让几棵古树遭受了灭顶之灾。据说那是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邱家河一时间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如注,一夜之间山洪暴发,河水猛涨,村西边的陡崖由于洪水的猛烈冲击,有多处崖壁轰然崩塌,如发生八级地震一般,村民们顿时感到地动山摇,一种不祥之兆笼罩着惊魂未定的村民。第二天一早,人们举目一望,原来村西边的几棵参天大树齐刷刷不见了。全村老少爷们冲向崖边一看,个个吓得目瞪口呆,原来岩壁上的三棵几百上千年的老“黄鹂吖”同时暴尸河岸,正所谓“百围冰碎,千寻瓦裂”“横洞口而鼓卧,顿山腰而半折”“拔本垂泪,伤根沥血”……邱家河从此再无古树了,树上那美丽的鹤群也杳然不知所终。谈起那件事,邱家河的人们至今仍心有余悸、讳莫如深。从那以后,似乎邱家河的人心就散了,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不是南下打工就是北上做苦力去了,村里的姑娘也一个个远嫁他乡,留下来的尽是些老弱病残者。全村到处残垣断壁,荒草没路,满目萧条,每次回家,看到眼前的凄然,不禁叫人心灰意冷。
(六)
闲云飘野鹤,枯树落黄昏。现在邱家河,因为新农村建设而彻底改变了模样,剩下的晚辈后生,真没几人知道曾经的邱家河是怎样的风光旖旎。
那时,人们口中的“黄鹂吖”究竟是什么树种?多年来我一直在探寻,苦于自己对植物学的无知,也不懂从何入手去查证这方面的资料。直到前几天,我忽然又想到了“黄鹂吖”,想到了村中似乎还有几棵这样的树(也应该是村里的百年古树了吧),我叫老家的人把这种树的树形、树叶、树皮的照片发过来,通过咨询有关林业专家才知道,该树的真实名称叫黄楝树,别名黄连木、凉茶树、胜铁力木、楷木、楷树、倒鳞木、木黄连等,“黄鹂吖”是邱家河人对它的俗称,那三个字是我自己意造出来的,确实带有浓厚的情感色彩。
黄楝树,从植物学上分类,它是漆树科,属高大的落叶乔木,树高可达25-30米,可算树中的“高人”了。其树皮暗褐色,呈鳞片状剥落;幼枝呈灰棕色,奇数羽状复叶,披针形或卵状披针形;冬芽呈红褐色,有特殊香气。该树生长特别慢,木质坚硬致密,是贵重的家具材料或建设用材,对艺术家来说更是难得的雕刻用料。尤其出人意外的是,这黄楝树还具有很高的药用价值,其叶、根、皮皆可入药,很多地方还称其为“药王树”,具有清暑、生津、解毒、利湿之功效,可用于暑热口渴、咽喉肿痛、口舌糜烂、吐泻、痢疾、淋症、疮疹、无名肿毒等病症,其果实可以用来榨香油,幼叶可充当野菜食用,晒干后可以用来泡茶喝。在我国北方很多地方还把这“黄鹂吖”当作油料植物、经济林木或中药材等成片种植生产,现在是很多农村脱贫奔小康的致富树种。
遗憾的是,千百年来,邱家河的人们守着这样的“宝树”却目不识“宝”。就连我爷爷、我父亲他们作为当地有名的中医名家,我也从没有听他们说过这“黄鹂吖”的中药用途,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但不便说,或者有更好的药材可取而代之,真实情况现已不得而知了。
“黄鹂吖”可有来头了。相传,因其刚直挺拔,舒而不屈,中正端庄,其枝叶繁茂而有浩然古风,是树中之“伟人”、林中之“君子”,又称楷树。记得十年前,我曾去过山东孔子的故乡曲阜,参观过孔子的墓地,在墓旁的“子贡结庐”处,我亲眼见过“子贡手植楷”石牌,石碑后面的石围栏内只剩下一截枯树桩,据说那就是当年孔子去世后,其弟子子贡在墓旁“结庐”守墓六年,又把从卫国移来的这棵楷树亲手栽植于墓前,从此人们就赋予了这种楷树以尊师重教的特殊寓意。后来,人们常把孔子墓前的这棵楷树和先前周公墓前的模树合称为“楷模”,以盛赞二位儒家圣人的非同凡响。再后来,人们泛用“楷模”一词来称颂那些品德高尚、受人尊敬、堪为师表的榜样人物。
真想不到邱家河的“黄鹂吖”还是这样一种有着丰富文化内涵、有着深厚历史背景、有着高贵血统和高品质高规格的优秀树种,怪不得白鹤千里迢迢趋之若鹜。只是我们自己太无知了。如果邱家河的那几棵古“黄鹂吖”现在还活着,那该是多么万幸、多么荣光的事呀!呜呼!
抬头远望,白云萦绕处,鹤起鹤落地,那便是“黄鹂吖”的故土,那便是远方的故乡——我魂牵梦萦的邱家河呀!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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