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余景:京城邂逅一场雪
2021-01-27 07:00:00 听新闻
2019年冬天,我在京城邂逅了一场雪。
那是一场静悄悄的、羞涩涩的雪,她宛如初出阁的黄花闺女,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
冬天来北京出差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每次都带着一份强烈的期待,期待偶遇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如果能亲眼目睹“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的盛况,那便是天大的幸运了。曾经读毛主席的词“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总以为冬季来北方看雪,那是一件极平常不过的事儿。然而,京城的朋友告诉我,近些年,他们在北京也很少见到雪了,这不免令人有些失望。
当晚抵达首都机场时,已是重庆至北京的最后一个航班了。出了机场,乘快车,转地铁,再步行几百米,抵达宾馆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刚出地铁站,只觉街上寒气逼人,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稀稀拉拉的几辆小车闪着橘黄灯光在城市里转悠,恍若几颗失魂落魄的流星从大街上划过。透过朦朦胧胧的街灯,可以看到状如粉尘的雨沫在夜空中飞舞,恰似蚊蝇的幽灵一般。也许北方冬天的霏霏淫雨就该是这个样子吧,我也没多想。
第二天的全国散文年会就在宾馆里隆重开幕。这天,那些全国著名的文学大咖们早早来到了现场,如高洪波、梁晓声、韩静霆、王宗仁、鲍尔吉·原野、阿成、刘庆邦、巴根等等,他们都齐刷刷坐满了主席台前的第一排。每一位大咖面前都围满了人,或在等着签名,或在排着轮子合影留念,没有一人闲着。
大会开始了,中国作协高洪波副主席红光满面地走上主席台致辞,他深有感触地说:“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真是来得太及时了,这真是一场久违的雪呀,京城有好多年没下雪了。”他笑着对大家说:“瑞雪迎嘉宾啦,这场大雪是特地为我们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们下的,她代表首都人民对大家的到来表达最隆重、最盛情的欢迎。这雪也是特地为我们今天这场盛会而下的,是对大会的召开献上的最热烈、最美好的祝褔。瑞雪兆丰年,这是一场散文嘉年华的盛会,它预示着我们的散文创作成果会越来越丰硕,散文发展的前景会越来越广阔!”
听说外面下了雪,整个会场顿时沸腾了,特别是南方来的作家们一个个挺直了腰身,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露出极兴奋的表情,一双双敏锐的目光仿佛要掀翻楼顶、穿透厚墙,一览外面精彩的冰雪世界,其实会场根本就没有窗户。作家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看到彼此的高兴劲儿,高洪波副主席停了停说:“大家来一趟北京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有幸邂逅一场这样美丽的大雪,会后大家可以去京城四处走走看看,好好记住这场美丽的邂逅,好好记住这场散文嘉年华盛会。”
上午的议程刚结束,大家就迫不及待跑出宾馆看雪去了。这是一场极淡极淡的雪,想象中那漫天飞舞的景象早已不见了影踪。天空蓝蓝的,没有一片云彩。阳光柔柔的,像少女脸上一抹酡红的羞涩。风,一丝一毫也没有,哪怕是半匹鸟毛的些微颤动。我忽然想起昨夜看到的那些粉状的霏霏淫雨了,其实那就是在下雪呀。
宾馆外停着的一排排小轿车,全都撒上了一层厚厚的精盐,所有的车辆不管是红色、黄色、黑色、蓝色什么的,这时都变成了一个颜色——纯白色,胖乎乎的像一个个刚出笼的白面馒头。露台的草坪上像盖了一层雪白的棉被,蓬松松的,似乎还在冒着一丝丝热气。街边被修剪得平平整整的几行碧柏,立面青葱玉嫩,像砌筑的一道道琉璃挡墙,其顶端被白灿灿的积雪“盖帽”了,酷似一排排顶着风雪铠甲的哨兵,在守护着城市的安宁。围墙边,一棵棵伟岸婆娑的马尾松倔强挺立,一团团雪花覆压在舒展的松枝上,像满树盛开的银花。此情此景,最容易让人想起“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和“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等诗句。还有那些早已掉光叶子的白杨树、梧桐树、榆钱树和杨柳树等高大的乔木,桠杈纠结,疏枝横斜,胡乱地划破了湛蓝的天空,每一根枝丫上都挂满了一条条精致玲珑的银项链。那躲在墙角的灌木枝茎上也像涂上了一层浅浅的霜,枝尖上串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珍珠,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妩媚娇羞。街面上油沁沁、明晃晃、湿漉漉的,那是往来穿梭的车辆把积雪反复碾压化成的一滩滩积水。大家跑进雪地里,纷纷拿出手机,选取不同的角度定格这美丽的瞬间,然后如雪片一样分享到各自的空间。
这是我在京城见到的第一场雪,霎时有了初恋时的怦然心动,又有了热恋中的清醇绵甜,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景最难忘。三天会议结束后,我先后去了天坛公园、景山公园和北海公园。也许是因为这场雪太过矜持和娇羞,她静悄悄地来,急匆匆地去,真可谓“惊鸿一瞥现红颜,南柯一梦浮生尽”,要一睹其芳容还真不容易。
在天坛公园,我寻遍了圜丘、皇穹宇、丹陛桥、祈年殿和皇乾殿,除了雄伟的建筑、奇绝的人文景观、万里湛蓝的天空、金灿灿的阳光和干洁铮亮的地面,几乎不见雪花的影子。众里寻她千百度,只在花台的草坪上、廊道两边的花木丛中、林子中的土堆上,依稀看到了她灵动闪烁的身影,她静静地和大地母亲呆在一起,几乎化成了一方方纯白如玉的冰块儿,踩在上面硬朗朗的、光溜溜的。一棵棵苍翠遒劲的古龙柏、虬枝盘桓的古槐树和姿态龙钟的歪脖子丁香树,像一位位历经沧桑的时间老人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盘坐在一片片残雪如云的时光中,静待岁月安好。
景山公园坐落在明清北京城的中轴线上,万春亭是中轴线上的制高点。我沿着东步道,一路过观妙亭、攀周赏亭,最后登上了万春亭。俯瞰京华烟云,我多么希望看到那银装素裹、婀娜多姿的“紫禁城雪景”。然而,放眼望去,昊昊蓝天下,灿灿金光里,金碧辉煌的古老紫禁城与恢弘气派的现代北京城交相辉映,尽显古今风流、万千气象,但终不见大雪的半点儿背影。远处的燕山起伏连绵、苍莽灰暗、隐隐约约,也没有读出哪怕一丝“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北国诗意来。下万春亭,绕辑芳亭,出富览亭,沿途游客寥寥,看来赏雪是我来迟了。
也不是一点儿没有雪,另辟蹊径,耐心寻觅,你会发现雪都藏在景山背后的石缝里、树荫下、杂草间、假山旁、坡地里、台阶上,或成堆成堆的,或斑斑驳驳的,或零零星星的,像遗忘的一个个故事,像残存的一段段诗句,像抖落的一片片落花……凡是有太阳照着的地方,它们似乎都羞答答地隐身而退。路过牡丹园,积雪掩埋着泥土,一支支瘦骨嶙峋的秃枝铁杆,茕茕孑立于白玉围栏之中,像是某位国画大师用毛笔在云锦上勾画出来的,虽寥寥数笔,却精气神毕现。在景山北麓的柿子林里,地面积雪如练,薄如洁白的丝巾,又恰似用天鹅绒铺就的一方方平整的地毯。地毯之上,一根根高高耸立的柿子树秃枝丫杈于晴朗的天空,一串串金黄浑圆的果子悬缀在半空中,极像一个个金色的小太阳挂在湛蓝蓝的天上,又恰似人们为迎接新年而特意布置的一挂挂黄灿灿的小灯笼,显得特别炫目耀眼。一群鸦鹊“喳喳喳喳”的在树梢上飞来跳去,像是在嬉逐游玩;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上挑来挑去啄食着果子,倏忽之间整棵树恍惚都在轻轻晃动,金色的柿子在蓝天里荡漾着,如梦中的星星一般鲜亮晶莹。这些活泼灵动的意象,像一组组情感丰富、色彩斑斓的极生动的词语,在深情演绎着一幅幅隆冬最纯净、最绚美的图画。雪地上,几位摄影家正举着长枪短炮在专心致志地紧盯着树上的每一个微妙的细节,意图永久定格这个冬天最真实、最深刻的记忆。
在北海公园,我从琼华岛到团城山,从五龙亭到西天梵境,到处是光灿灿的阳光和悠久厚重的文化历史,我很少见到这雪花窈窕的英姿。其实,它们均隐身在潮湿阴暗的某一角落,用自己最纯真的表达方式,把每一个容易被阳光忽视的地方装点成了公园里最美的亮点。宽阔的太液池里结满了厚厚的冰层,湖面像是被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严严实实地罩着,只在湖心留有一溜儿长长的雪白的印迹,俨然一条露出湖面的白龙的脊背。我知道,那是堆积在冰块儿上的尚未完全消融的一片积雪,在阳光映照下,在蓝天碧湖间,显得特别璀璨,特别精致,又特别珍贵。也许是下面有厚厚的冰层给予她坚强的定力,哪怕有炙热的太阳光的暴晒,也摧毁不了她金刚石般坚硬如玉的灵魂。
夕阳西下,游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也偶尔可以寻见一些残雪的倩影,或在老城根儿墙角儿,或在胡同尽头的屋檐下,或在老槐树底下的栅栏边……只要你带着一双审美的眼睛去细心发现,去认真品味,你就会窥见雪花的本真,她像冬天的精灵,像纯洁的爱情,像至爱淡极的清欢,时时处处在招惹着我的流连。
正如高洪波副主席所说,散文的灵魂是“真”,散文是特别藏不得假的一种文体,它的本质、它的灵魂、它的核心的支撑维度就是真实。我想,写散文就像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雪,虽然极淡极淡,她无需去掩饰什么,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去,该灿烂时尽情绽放,该消融时悄悄隐退,还原一个真实无虞的自己,用真心来记录,用真情来抒写,用自己艺术的才华在真实生活的矿藏里提炼出属于个人特色的矿石,以最美的呈现留给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
图/文 余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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