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余景:我纠结邱家河的那场雪
2020-12-09 11:00:00 听新闻
每到冬天,我总想起那场雪,那场邱家河的暴雪。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是从一个寒冷的冬天的深夜开始的。
“噼噼啪啪”的响声如爆竹一般,把整个村子的人们从睡梦中惊醒,小狗躲在屋檐下的柴堆里“汪汪汪”叫个不停。
父亲点亮煤油灯,披衣下床,推开卧室的窗户向外望了望,又迅速关上门窗,回到被窝里:“我的天呐,这场雪太大了,竹子、树子都压断了,可千万别把房子给压塌了!”全家人战战兢兢。
早上起来,洞开大门,哇,好一片白玉无瑕的世界。
院坝里、屋顶上、田埂边、草垛旁,到处都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棉絮。篱笆边,瓦檐下,晶莹的雪花堆积在那些纵横交错的光秃秃的桃树、李树、梨树的枝丫上,呈现出百态千姿。有的像蓬松松沉甸甸的雪球,有的像毛茸茸亮晶晶的银色花朵,有的像一只只活泼灵动的小白鼠,有的像一群群栖息在枝杈上的白鹭或海鸥,有的像一条条盘桓在树干上的银色巨蟒……
远处的村庄、田野、山峦、土坡……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银海雪原之中,恰似粉妆玉砌的童话一般。“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云”,面对这一个个丰富的意象,我第一次对故乡的冬天有了一种触电的感觉。
进出村子的路早已被倒下的竹子、树枝给封住了,路上没有一个人行走,人们都蜷缩在屋子里生着红红的炉火。
“老天爷呀,这不是要冻死人的节奏吗?”隔壁有人在叹息。
堂屋中,有几位早起的老爷爷围在火堆旁,一边“咕噜咕噜”地抽着旱烟,一边大声地议论着:“我都活了七八十岁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你看房前屋后的那些竹子树子,全都像麻杆一样被压断了,连王幺毛屋后那棵百年老松树都断得齐刷刷的只剩下一个桩了,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们呐!”
“邱二娃家的猪圈屋也被压垮了半边,那猪崽儿昨夜‘嗷嗷嗷’直叫了一宿,也不知保住了性命没有?”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说不定明年有个好收成,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饱饭了,谁能说得清楚呢?”
……
面对眼前的景象,大家莫衷一是。
村边牛棚里不时传来一阵阵老水牛“哞哞哞”的叫声,或许是因为饿了或者冻了,正在呼唤主人前去关照。
伯父家的老黄狗夹着尾巴,挤在人群中,匍匐在火塘边,即使有陌生人从门前经过,也不再去追着“汪汪汪”直叫了,恍惚一切与它无关。
几只老母鸡缩着脖子躲在磨房旁边的柴棚下,似乎被外面雪白的世界惊呆了,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最兴奋的是张婆婆家的那群麻鸭,它们迫不及待地从柴屋的圈笼里窜出来,在雪地里“嘎嘎嘎”地一阵乱扑,然后来到院坝边那高高的梯坎上,“啪嗒啪嗒”抖开翅膀,一只接一只地,直飞到了村外边那个黑咕隆咚的池塘中央去了。
大人们在叹息,小孩们却不以为然。堆雪人,打雪仗,光着脚丫在雪地上跑,一脚踩下去,半个脚腿都陷在了里面,一个翻滚儿,全身都裹满了雪粉……大人们站在屋檐下,一声声呼喊着自己幺儿的名字,生怕被冻坏了,干着急……
大雪过后近半个月,地里的积雪都没有化完,接着便是持续近两个月的“白头霜”,邱家河像是被彻底封冻了一般。
那些日子,屋檐下、丫枝上、溪沟边,到处缀满了一串串玲珑剔透的冰挂。冬水田里也嵌进了一层厚厚的“水晶玻璃”,有的地方连大人都可以在上面自由行走。
记得在放学路上,我们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将小河边一块面积很大的冬水田的冰盖使劲砸出一个窟窿,再取出几块碎冰,像打水漂一样轻轻用手向宽阔的田面一掷,那冰块便“嚯”的一声,如流星般滑到田的那边去了。
石板路上结满了厚厚的冰渣,穿在脚上的解放鞋只有缠上草绳才能在路上行走。脚踩在路面上“咔嚓咔嚓”地响,一不小心还会摔倒在旁边的水沟里,其实水沟里也满是厚厚的冰凌。
山涧溪流不再欢畅流连,早已凝固成了一条条晶莹的冰线、一根根玲珑的冰柱、一挂挂剔透的冰帘、一幅幅如梦的冰瀑,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焕发出七彩的光晕。
小河也停止了它“哗哗哗”的喧嚷,变成了静静的轻叹和幽幽的叙说……整个冬天显得那样的寂寥而清冷。
霜冻的晚上,对我们小孩来说,自制冰糕是最有趣的事了:睡觉前,取一个土碗舀上大半碗井水,放入几粒糖精搅匀,再在碗里交叉放两支竹筷,趁着月色将碗放置在屋瓦上,等到第二天早上起来,碗里就凝结成了一个整体,将碗放入热水锅里浸一分钟,一个圆圆的锅盖形的冰块儿就活脱脱的呈现出来了,用舌头轻轻一舔,冷冰冰、凉飕飕、甜晶晶,直沁入心脾。水里可以放进不同的颜色,也可以放进不同的容器,这样制出来的冰糕就五颜六色、形状各异了,同院子的几个小孩常常来比赛,看谁做的冰糕最漂亮,那段时间,我们像过节一样。
这一年的冬天,给邱家河带来了百年浩劫。
由于这场暴雪与严重的霜降,邱家河的许多百年古树名木都被压垮了或冻死冻枯了。
小桥边几人合围才能抱住的老黄葛树从此再也没有见它发过嫩丫,后山坪上的几棵黄桶般粗的油桐树从此也杆裂枝碎不复存在了,马儿山上的老青冈树也枯死了一大片,河堤上那一排整齐的麻柳树从此也消逝得无影无踪、悄声匿迹了……最后这些冻死的树木都变成一截截柴火被送进了当年的“高温大屋窖”里,为保住村里的几十斤救命的红苕种被一一葬身火海,化成了丝丝灰烬。原来村口的那些蓊蓊郁郁的茂林修竹,也因这场暴雪和严霜而最终“削发自尽”,邱家河的面貌从此而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原来那些参天耸立的大树和茂密的丛林,永远留在童年的记忆里了。
记得那年的冬天,下坝院,老刘家的一头雄壮的公牛,在拉出牛棚去喂水时,因踩着地面的滑冰,不幸从碾子塝摔下了几十米高的悬崖下,摔断了前腿,摔碎了一支牛角,牛泡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长鸣。村里人七脚八手找来干柴谷草,在河边升起熊熊大火,全村几十号中青年男人都聚拢来,使出浑身解数,想把那牛抬上岸来,但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又从乡里请来兽医站的医生前来抢救,兽医看来摇摇头走了。最后又请来乡里的领导,乡里的领导也摇摇头,说没办法,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就这样,那条公牛在河水泡了三天三夜,也泪汪汪哀鸣了三天三夜,最后气绝生亡。它的几百斤肉,最终变成了邱家河村民餐桌上的一道菜。
村东头,老杨家里,一头养了近十年的老母猪,在早上喂猪食时才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已死得硬邦邦的了。最后请来几个村里的大汉,把老母猪抬到邱家河边进行开肠破肚,把猪肚内的肠肝肚肺和剥下来的猪皮一下子扔进河里喂鱼去了,剩下的猪肉变成了老杨家的一道香喷喷的菜,母猪油成了泡酒的原材料。
……
因为那场暴雪,我记住了那个特殊的童年;因为那场严霜,我记住了邱家河那个瑟瑟发抖的冬天。
我爱雪,我爱她的纯洁、灵性和通透。我怕雪,我怕她的冷酷、残忍和暴戾。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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