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大窗:大石坝

2020-11-09 07:00:00 听新闻

这么多年来,每次回家,我都会悄悄去大石坝,散步,拍照,冥想,仿佛去寻找一个托词和栖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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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坝这个地名,说起来没有一点技术含量,更不用说取名的艺术了。眼前就是一整块宽阔干净的石头,总体呈椭圆形,由西南方略向东北方向倾斜,别的村少有这么好的天然的晒坝,我们常常很自豪。大石坝能够晒近二十家人的粮食。稻谷,包谷,高粱,油菜,有的人家还晒红苕干。农闲时,会晒很多柴草,有好几家甚至把包谷杆和稻草麦草成垛的堆在石坝上。包谷和稻谷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按照划定区域在这里晾晒。白天晒粮食,午后常会遇到偏东雨,一派紧张景象;晚上十分热闹,乘凉吹牛,交流耕种施肥方法,看月亮听蛙鸣,留下无限美好的回忆。

大石坝,无疑是我们乡愁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仲春回家,在大石坝盘桓久之。当年为看守粮食搭建的草棚还在。那些年,暑假期间常常帮二姐夫看守堆好的包谷和稻谷,在草棚里和长脚蚊斗争,和瞌睡虫抗衡。近三十年了吧,日晒雨淋,使盖在上面的稻草和麦秸凝成一板,竹木架脆断塌陷了不少,但草棚依然趴在那里,如同岁月留下的雕塑一般,安守着故乡深邃的寂寞。

石坝上用錾子手锤打出一条条浅浅的痕迹,是一家和另一家的界线,丰收时节,远看近看是一块块不同形状和颜色的粮食。有时有人家忙不过来或外出,大家彼此帮忙照看和抢收,平素里大多能和睦相处。但也有因为晒过一寸两寸界线吵闹不休的,连带说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慢慢的矛盾就深沉起来。肚皮瘪下去,嘴壳子就要硬起来,在物质贫乏的时代,寸步不让一锄土,争锋相对每句话,邻里之间口舌交锋就会愈加猛烈,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能演绎成深仇大恨。好多老辈子临死前都还想着吵一架,不忘叮嘱把仇怨辈辈代代传承下去。

但是,下一辈人,再下一辈人从来都没有参与到老人们的恩怨中。年轻人彼此往来,团结一心偷吃某家的杏子梨子橙子,商商量量打猪草下河塘洗澡,有组织有纪律的坐滚珠车,滑梭梭滩,打仗,碰铁圆,捉盗鸡猫,钻油菜田,分吃从下涞滩粮站顺回来的油饼和广柑。他们夜晚相约在空旷的大石坝上,在月光下蛙声中修炼武功,在坚硬的石头上鲤鱼打挺,连环扫堂腿,单拳着地侧手翻,一节节木棍舞得呼呼作响……

如今这群人大多远离故乡,在遥远的南方北方拼搏立足,或在城市里坚韧生存。但只要一说起金银坎银子石大石坝十六挑这些地名,一说起早已成为故乡标志的那棵老黄桷树,便会流淌出无法抑制的思乡情怀。

人们在大石坝中间开凿了一条深约三寸宽约两寸的排水沟,顺着石坝的倾斜蜿蜒而下。我常常认真疏浚堵在其中的树叶和泥沙,像在经营一项庞大的水利工程。下大雨的时候看着浩荡流水,十分兴奋的跟着奔跑。有时还用竹木片当作船,在狭窄湍急的流水中疾驰,禁不住生出“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喜悦。小时候我们把小事当成大事来抓,想想今天有的大人把大事当成小事来玩,甚至不当回事,心里就有些不舒服。也许,他们早忘记了自己的童年和故乡,忘记了养育他们的父老乡亲。

大石坝的东北一线,从羊湾到后湾绵延的悬崖下原是一层层陡峭的的斜坡,被农民们开辟成一梯梯条形的庄稼地,和对面的塔子岭,任家院子背后的山堡之间,构成一处巨大的箩筐一样的地形。这里和渠河边下涞滩西面的丘陵之间,有一湾水田,一直蜿蜒到上涞滩古街下的长岩洞下,仿佛一条长龙,人们就称呼叫龙田大湾,龙首那块田最大,离渠河最近,半张着嘴,涨水时节,似乎可以吞吐河水。

从后湾往前走,路过狮子岭,以前高耸险峻的山岭变成了斜坡,随意就可以被我们徒步征服,我知道,还有一些沧海变成了桑田,布满了杂草。

逢夏秋高温多雨季节,我们喜欢邀约到大石坝边上看渠河涨水,水涨得越大,往往越是欢乐,完全忽略了下涞滩临河人家,以及同学李大平刘定云文顺员刘小琴范龙恩任善明他们的惊慌和担忧。每当看见暴涨的水渐渐退去,我们会带着遗憾往回走。要知道,能够亲眼看见一条小河陡然变成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江,那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在那些枯燥的年代,能刺激人的事情真的不多,难怪,我们胸中朴素的欢乐会油然而生。现在回想,我们的幸福观确实存在偏差,悲悯情怀也被无知悄然掩藏,好在多年之后,故乡已不被洪涝灾害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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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石坝西边有我们的自留地,两块较大的土地中间有宽而深的沟,沟底是狭长的石头。母亲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劳作在自留地里,她常常种包谷、红苕、白菜和葱蒜;有一年母亲尝试着种了花生,收成都不错;靠近大石坝一边种南瓜和黄瓜丝瓜,稀疏的藤叶间,扁圆青黄的南瓜伏在地上隐隐可见,让人欣喜不已。

今年谷雨前回了趟老家,和冬阳,杜幺妹沿着吴小军、杨嫂子和金光文家楼下的那条小路去大石坝。站在石坝上,仿佛觉得石坝缩小了数倍。有的地方表面上有一层石皮翘起,看上去粗糙极了;有的地方长了青苔,色彩由浅渐深,像是岁月留下的淤痕,由皮肤到内心,又从内心渗透出来,在游子归来的时候,专门诉说老家的沧桑。八十岁的莫六叔正好扛着锄头路过,莫二哥在包谷地里除草,几株滴水观音在石坝边的泥土里摇曳,附近的桔柑花开正香。一瞬间觉得故乡在苍老中蕴含着生机。

我们说起以前晒坝的繁忙,说起许许多多与大石坝有关的故事,那一切好像都是不远的事。我问起杜幺妹的近况,她说已有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在打工了,小的在云门读高中。天,杜幺妹在我的印象里还只是个小女孩,怎么就人到中年了呢。说起来一晃就几十年不见面了。

时间总是按照她自己的步伐不断前行,但安静的大石坝始终留守在那里,供你回忆,等你归来。记得有一个夏夜,大人们坐在这里纳凉,守包谷,谈天说地,小孩子们追逐嬉戏。我突然停了下来,指着天上叫道,月亮!月亮!母亲急急忙忙跑过来,按住我的手,说,不能指月亮,你看它等会儿飞下来割掉你的耳朵。我赶紧把手藏到背后。母亲走开了,我捂住了耳朵。后来常常怀着恐惧而好奇的心理,偷偷指月亮,口中还念念有词。再后来,我长大了,但月亮一直高高挂在大石坝的天空,也亲近地生活在我的周围。月亮被赋予了人的情感,因此我对月亮,甚至对四季星空,对整个自然,多了一份遐想与浪漫情怀。

又有一晚,我与金光武范龙江坐在黄灿灿的玉米堆上,听他们谈些农事气候一类的话题,习习的江风使人格外舒畅,这时一轮圆圆的月儿从渠河对岸的华蓥山顶上升起来。呵,真美!只见远山近树村落田野,薄染脂粉,淡施铅华。那份朦胧迷离、安详沉静的美,使两个老乡也停止了说话,凝神望着天空。后来又开始了谈话。不知怎么谈起了月亮星星大小的问题。我作了一件傻事——我试图用所学过的知识说服他们,但他们坚持认为如果月亮落到这个大石坝上,他们两人完全能抬起来。我暗笑他们的愚昧落后,不屑与之争论了。现在我想起了他们看月亮时新奇的眼光、陶醉的神情,我知道自己错了。不是吗?我的母亲和老乡们对自然并没有多少清楚的认识,反而获得了生活的韧性与情趣。当我们拥有了关于月球的知识,自然就对月亮少了一份膜拜,多了一份现实的漠视。生活就像一枚锈蚀的铁钉,把童年时那份遐想与浪漫情怀一点点挤出去,整天扎在俗务琐事之中,变得庸俗起来,身心也格外容易疲倦。

近来人心浮躁,人们总在大事情上毫无见解和建树,小事上脸红筋涨的嘶喊,盯着某件事不放,这样的人我绕道而过,我去乡间种菜看花,到大石坝听虫鸣鸟叫。

我只是相信,所有事件都有利于认识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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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修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新屋离大石坝很近,而今新屋已成老屋。独守多年的二哥已于几年前病逝,屋檐下一捆捆包谷杆整齐排列着,好多年了。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用它们燃烧出炊烟的模样。屋顶铁锅状的信号接收器锈迹斑斑,14英寸黑白电视机天线兀然立着,屋中间的矮木凳上积满厚厚的灰尘。它们和凝固了的空气做了永远不能说话的哑巴。

大哥大嫂一家二十多年前就定居主城,他们以前的厨房和猪圈屋门锁早已掉落,门口外为防雨水的薄膜委身于地,破成几块。房屋旁边那棵巨大的香樟树需两人才能合围,遥想幼年植树,少年在枝丫上读书,青年外出求学谋生的情景,每回故乡,与香樟见面都觉得又将阔别。大树旁原来有一篷竹林,从大石坝的角度拍摄过来,竹尖上曾经停留过一轮孤月。是前年初冬所见吧,吟过一首《归乡记:月光是清冷的》——

整个乡村陷入到飘渺之中

田野下沉,白日所见黄色稻桩和

土生土长的小菜,此时都没入夜色

远方无嘈杂之音,寂静博大无边

好多空房长出杂草,断墙举手向天空投降

亲人远走他乡,或独守自己的墓地

我以星星的孤独,感受月光的清冷

我听见一只鸟失眠,它试着扇动翅膀

说:一切都近似虚幻之物啊

那天,随意拍摄年近九十的老父亲站在百年老屋门口,我的老家,越来越老.……有乡村经历的人,大概会有共同感叹吧。况且,我的身形越来越胖,鬓发斑白,没有一个儿童前来相问,村子里大多是比我年长的长辈,且越来越少。我家老屋当是清末所建,屋脊梁木粗大,门槛长而高,斑驳老墙壁上有两个燕窝,燕子年年春来秋去,如同家人。

我们有两堵墙壁和邻居家共用,门外的木墙上端安有喇叭,顺着往下牵了地线,有时调皮用手去摸,有一回,大胆朝线上小解,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发麻。还有木纹上小伙伴吴江写的毛笔字几十年了还保存完好……太多记忆纷至沓来,我刚刚建好老家微信群,他们一窝蜂拥塞进来,文字,图片,语音聊天,热闹非凡。大家终于找回了失散多年的朋友,和童年记忆,以及久违了的故乡。罗雄举吴刚桥八四妹张毅小菊们兴奋不已,在一个虚拟空间里,获得了实实在在的欢乐和幸福。

这么多年来,每次回家,我都会悄悄去大石坝,散步,拍照,冥想,仿佛去寻找一个托词和栖身之处,用一个独立空间证明存在,借此也把城市的日子过得缓慢而简单,如同所有渺小者,我喜欢宅居一隅,不要再去模仿虚荣者,用聚众和聚光,来炫耀自己的价值。

2020.4.25 深夜 江之南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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