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余景:采野菜
2020-09-24 11:00:00 听新闻
我喜欢野菜,主要源于我父亲。父亲是一名世传老中医,我家里开有药铺,在家的后面有一片葱郁的小山,那里是父亲开辟的一个药园种植基地。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在那里种植了好多药材,牡丹、芍药、桔梗、砂仁、板蓝根、穿心莲,等等,应有尽有。不知父亲从哪儿找来那么多的药材种子,凡是能在那种条件下生长的药材,父亲都把它种上了,而且都长得蓬蓬勃勃、生机盎然,一年四季花开不断,药园就像一个美丽精致的花园一样。父亲经常带着徒弟们去药园,每年夏天,父亲还要带着他们上华蓥山或者明月山去采药,一采,就是十天半个月。
有一天,我不经意从父亲的书柜里翻出一本叫《本草》的绿色塑料封皮的厚厚的小书,打开看,书里面对每一种药物除了有文字介绍以外,还对这种药物的茎、叶、花、果、根等都配有彩色画图,我顿时眼前一亮,当时正在读小学的我如获至宝,偷偷把它放进了我自己的书包里,没事就把它拿出来看着玩,就像看课外书一样。由此,认识了很多植物名称,并知道了数十种野菜名。
我学会吃野菜也得益于父亲。一次,家里来客人了,父亲从药园里掐回一把土人参的幼苗交给母亲,说:“用它汆汤吧,很不错的!”母亲用怀疑的口气反问道:“这不是你治病用的药物吗?这能做菜吃呀?”父亲肯定地说:“没问题,你试一下就知道了。”结果吃饭的时候,一钵绿茵茵、滑溜溜、香喷喷的小菜肉片汤刚端上桌不久,就被席上的人抢得精光。父亲说:“这种土人参的幼苗做菜不仅清香爽润,而且还具有健脾益气、补肺止咳的功效,是一种很好的药材和食材。这种药材不仅幼苗可使用,它的根茎长得像真人参一样,如果用来炖肉吃,那更是上等食材。”后来,家里每次炖鸡肉时,父亲都要放入一些土人参的根茎在里面,吃起来粉嫩脆香有肉感,确实好吃,以至于后来我只吃土人参,不想吃鸡肉了。父亲知道我好这一口,我大学毕业进城工作多年了,他还经常托人从老家带这种野菜来给我尝鲜。“土人参”这种野菜的真实名字叫“栌兰”,这是我后来从书上得知的。除了栌兰这种野菜之外,用猪油花和黄花可以烧汤或下面条,用野红参嫩叶可以炒食、凉拌,也可以汆汤。
白居易诗曰:“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是说二月二日这天,趁着春雨刚歇,山坡上青草和野菜都冒出了叶芽儿,大地一片葱茏,各种时鲜野蔬该纷纷出场了。又是一年春草绿,岁月悠悠野菜香,这不正是采野菜的最好时节吗?
栌兰 葡萄/图
禁不住大自然的诱惑,我悄悄揣了一把小剜刀,带上两只塑料袋,避开纷纷扰扰的人群,独自一人到郊外采野菜去了。
细密无声的春雨,仿佛一把种子撒进泥土里,一夜之间,便“噌噌噌”破土而出,长成了满地鹅黄嫩绿的叶芽儿,一丛丛,一簇簇,一堆堆,一片片,嫩鲜鲜,活泼泼,水灵灵,亮晶晶,像春天的辞海里叮叮当当抖落一地形象生动的名词、动词和形容词,它们在七彩的阳光下随意组合,肆意铺展,无限漫延,绿油油的诗意像长长短短的诗句,瞬间便侵占了整个荒原、田野、山峦、沟谷,连同那早已废弃的老屋,以及老屋旁边的那些残砖、断墙、碎瓦、石缝,处处像燃烧着绿色的焰火。隐隐的,浓浓的,山野上一缕缕悠远的芬芳随风而至,瞬间便触动了一阵阵舌尖上的心跳——“香”在溪头荠菜花,美味如青烟一炷,虔诚似氤氲缭绕,怎一个“愁”字了得?
今天,能什么菜,这就像相亲一样,只能随缘了吧。说来也巧,转过身来就是一块菜地,我蹲下身来仔细一看,哇,满地都是荠菜和苦苣菜!
我见荠菜,有一种如见梦中情人般的冲动。荠菜,又叫荠荠菜、地菜、地米菜、三角菜、菱角菜、角苞菜等等,虽然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叫法,但它们都和“菜”连在一起,说明它是天南海北都喜欢的一种野菜,就像一位大众情人一样,它是大家的“菜”。荠菜可算是中国最古老的一种野菜了,所谓“一部《诗经》,半部‘吃经’”,在《诗经·谷风》中就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记载,说明在先秦时代荠菜就已经是人们最喜欢的一种食材了。美食家苏东坡对荠菜情有独钟,他赞赏荠菜“虽不甘于五味,而有味外之美”,他亲自采摘、烹调,并创新了一道著名的荠菜羹叫“东坡羹”。范仲淹在《荠赋》里写道:“陶家瓮内,淹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角徵。”说自己咀嚼荠菜,竟然嚼出了“宫商角徵”的感觉,可见荠菜之美韵味悠长,有余音绕梁的感觉。荠菜粥又叫“百岁粥”,《本草纲目》载“荠菜煮粥,明目利肝”,古诗有云“阳春三月三,荠菜赛神仙”,古人吃荠菜,既为养生又为保健,还饱了口福,既是吃的美味,更是吃的文化。
荠菜喜欢生长于田野、路边、庭院及荒地等阴凉之处,幼苗呈羽状嫩绿的叶齿,长缨向四面纷披延展,平平地贴着地面,像孔雀舒展的尾翼。其枝头顶着朵朵小白花,花色清幽素雅,在风中娉婷婀娜,翩翩起舞,恍如屈原笔下的山鬼一般,显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煞是惹人怜爱。据说荠菜是北方的一种特色野菜,每到春二三月,北方城里的人都要成群结队去野外踏青采荠菜,荠菜饺子是北方人最爱吃的一道美食。后来我有幸去查阅了一本关于介绍野菜方面的书,才知道荠菜其实并不是北方的专利,我们身边到处都是,只是我们乡下的人叫它“角苞菜”或者“护生草”,是农村常见的一种猪草。我按照书上的介绍,试着采来做菜吃,的确绝佳美味,从此念兹在兹。我做荠菜是典型的渝派川菜的做法,一是炝炒,二是凉拌,三是汆汤,每一种做法各有各其妙,我的家人也都很喜欢这种野菜,每次都能激活着他们舌尖上的味蕾,让他们爱不释口。
另外一种野菜叫苦苣菜,又称苦荬菜、山苦菜、苦丁菜、苦麻菜、苦菜等等,我们乡下人也有称“野莴笋”的。苦苣菜属一年或二年生草本植物,茎秆上部有奶浆一样的腺体,叶片大头羽状深裂,顶裂片宽三角形,叶基部戟状抱茎,叶耳急尖,主要生长在田野、荒坡、杂草丛中。苦苣菜性味苦寒,含有人体需要的多种维生素。苦苣菜虽然味苦,但在野菜家族中,也算是一种元老级的野菜,在《诗经·大雅》中有“周原膴膴,堇荼如饴”的记载,其中的“荼”字,按照《尔雅》的解释“荼,苦菜也”,就是这种苦苣菜,诗的大意是说周原土质肥美,上面长出来的苦菜都像蜂蜜一样甘甜。虽然确有夸张的成分,但说明先秦时候,苦苣菜深得人们的青睐,已经走上了普通老百姓的餐桌。在《诗经·国风》中有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那时的人们已经把苦苣菜和荠菜相提并论了,恰似“宴尔新婚,如兄如弟”。历代文人墨客也都喜欢苦苣菜这种野菜,宋代诗人王质专门写了一首赞苦苣菜的诗:“王瓜后,靡草前,荠却苦,荼却甘。贝母花哆哆,龙葵叶团团。苦菜,苦菜,空山自有闲人爱,竹箸木瓢越甜煞。”诗中表达了诗人对苦菜(即苦苣菜)的喜爱之情,还特地指出这种野菜如果用竹木器具来盛放,味道更甜美。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苦菜”条记:“苦菜是荼的本意,其味苦,经霜后味变甜。”怪不得《诗经》中有“堇荼如饴”、“其甘如荠”呢!
我做这种野菜,必先除其苦味,一般都要先放进滚烫的开水里焯一会,然后捞起来,用冷水激一下,再挤压除水,或清炒或炝炒或凉拌,清香四溢,开胃爽口,是一道很好的下饭菜。
地里的荠菜和苦苣菜交杂生长,采苦苣菜容易,因为其植株较高,物态特征明显,我专挑鲜嫩的采,一刀下去,“喀嚓”一声就剜掉了。最麻烦的是采荠菜,因为荠采植株矮小,藏在草丛里,而且紧贴着地面,既不易发现,又不好挖采。所以我只好摘下口罩,戴上眼镜,蹲下身子,扒开草丛,小心翼翼、专心致志地搜寻,像生怕错失了一枚金子。用剜刀剜荠菜也是有学问的,要根据每株荠菜生长的地形特征,认真评估其根部的深浅,然后才准确下刀,做到“一刀准”。否则,一不注意就将一株完整的荠菜拦腰剜断了,那这株荠菜也就给废了,让人心疼不已。所以采荠菜近乎在考古一般,慢工细活儿,一点急躁不得。
经过一下午的劳动,我采了足足两袋野菜,而且都是意料之外的自己最喜爱的两种野菜,可算是收获满满了。
(该文发表在《散文选刊》下半月·原创版2020年第9期上)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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