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赵美萍:继父与养父

2019-03-14 17:00:00 听新闻

我曾经写过《继父,也是父亲》一文,许多读者朋友说我写得情真意切,都看哭了……

我曾经写过《继父,也是父亲》一文,许多读者朋友说我写得情真意切,都看哭了。实际上,我除了继父,还曾有一个养父。那是我12岁的时候,因继父不愿要两个“拖油瓶”,于是母亲选择带妹妹去了安徽,把我留在了江苏一户姓周的人家寄养,等我长到18岁,就必须做他们家的媳妇。一年后,母亲带着继父回到江苏探亲,我哭着跪求继父带我去安徽,继父好不容易同意了,但是养父却又不愿放我走,因此引发了一场争斗,后来用200元将我从养父家赎回。值此父亲节,我推出这两位“父亲”,以示感恩。养父已经去世多年,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委屈和伤害,时过境迁之后,沉淀下来的唯有宽容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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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一走,我就住进了养父家。养父家很穷,四间低矮的草房,住着6口人——养父养母、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养母终身未娶亲的弟弟,加上我,就是7口人。养父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分别比我大八岁、六岁、四岁。后来我才知道,养父之所以收留我并同意供我读书,是为了让我长大了嫁给两个儿子中的一个。

我在读书的同时也成了养父家的小劳工。割猪草羊草是小事,掰玉米穗、剥玉米粒、砍玉米秆子、锄芋头、剥棉花、做饭、洗衣服、洗碗、打场。最可怕的是,养父总在晚餐喝酒时,发现酒壶空了,于是给养父去一公里以外的代销店打酒成了我的任务。去代销店的路上要经过一座杂草丛生的坟场和一条清冷纤瘦的河。夜晚的河边总会有各种莫名其妙的声音,联想加害怕,更让人胆战心惊。我只能一边狂奔,一边想念远方的母亲,一边怨恨养父为什么要喝酒。

平时,我穿的是养父的女儿小梅的旧衣裳,他们给小梅做新衣裳,而把旧的破的换到了我的身上,我比小梅长得高,她的衣服总在我身上吊着。

在家里,养父老爱对我灌输“生父不如养父亲”的道理。他常在喝酒时微眯着眼睛斜看着我,说:“你长大了不要忘本,是老子供你吃饭读书,不是别人!老子不希望舀水浇鸭背,竹篮打水一场空。记得不?”我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记得。”给我饭吃,供我读书,抚养我长大,给我一个家,我当然应该感恩戴德。

冬天来了,我的小半截腿都露在风里,冻得青紫青紫。棉袄没有,毛衣没有,一双有洞的袜子也没有,鞋是芦苇编的“毛窝儿”,结实是结实,但由于没袜子穿,脚在里面空荡荡的,坚硬的芦苇秆子会把脚磨起泡,脚后跟的冻疮白天冻得疼痛难忍,晚上在被窝里又奇痒难奈。实在忍受不了就在床沿上磨来磨去,不知不觉就磨破了,第二天又是钻心的疼。

冬天最艰苦的活儿莫过于洗衣服了,衣服在家里用肥皂搓过后,还要拿到水塘边去清洗。冬天的水塘冷风阵阵,而且结着厚厚的冰,要用棒槌把冰敲开一个窟窿,才能清洗衣服。一家七口人的衣服洗完,十只手指头早已冻成了十根红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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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我小心地对养母说我冷,养父在一边轻飘飘地说:“小孩屁股三把火,冷什么冷?”我就不敢多说了。

那年春节来临之前,母亲带着继父回来了,住在表姐家。母亲一看到我,就摸摸我的衣服,惊讶地喊起来:“你怎么穿得这么少?”我鼻子一酸,说不出一句话。母亲又摸摸我的手,再次惊呼:“手这么凉,怎么不加衣服?”我低头不语,强忍住泪水。母亲当即就要去养父母家,看样子似乎要兴师问罪去。

我拽住母亲,哀求道:“妈,带我到安徽去吧,我不想在这里过下去了。”母亲的眼圈一红,说:“不是我不想带你去,是你继父不同意呀!”

红英表姐给我出主意:“我看姑父也是个老实人,萍,你要求他,晚上他睡觉,你就在他床前哀求,他心一软,兴许就同意了。”母亲想想也说:“只能这样了,你要会说话,开口闭口就叫爸爸,他一高兴,一喜欢你,就带你走了。”

晚上,和表姐夫喝了两盅白干的继父在红英表姐家的东房里睡下了。母亲和表姐在另一间房里说话,母亲叫我去求继父“开恩”,成了马上告诉她。

我遵照母亲的意愿而行。开始我是低头认罪似的站在继父床头,一动不动。那时农村还没通电,昏昏暗暗的煤油灯跳在继父的床头,他缩在被窝里,用安徽普通话说:“你把灯吹掉吧!”他以为我是来给他吹灭油灯的。见我半天没动,继父奇怪地问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嗫嚅着说:“爸爸,带我去安徽吧!”继父没吭声,我想起红英表姐交代的必要时要跪下的话,我双膝一弯,跪在了继父的床前。跪下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划过一抹钝钝的痛,过了这个春节,我就13岁了,13岁的我已经懂得自尊,我的眼泪在这一刻暗潮汹涌。

几分钟后,我听到了继父发出的鼾声,继父居然睡着了。我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滴落下来。如果是我的亲生父亲,他会视而不见我的跪地哀求而心安理得地酣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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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在冰冷的地上,薄薄的秋裤隔不了来自地底的寒气,我能感觉到寒气上升的冷酷与无法抵挡,泪在脸上蜿蜒成冰凉的河,小小的心似乎也冻成了冰坨坨。我跪了很久很久,继父的鼾声经久不息。泪痕已在我脸上干结,紧绷绷的,像结了一层痂。我绝望地想:如果继父一直不醒来,我是不是就一直在这冰冷的地上跪下去?

继父醒来时我已跪麻了双腿,继父起来解手,见状,很惊异地问:“干什么跪在这里?”我小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去安徽!”

我听见继父叹了口气,边往外走边说:“去安徽也是过苦日子!”

继父解完手回来时叫我起来,“你不要跪了,不是我心狠,我养两个人已经够呛,我也没办法。”

“爸爸,”我困难地叫了一声,眼泪又没出息地掉了下来,“讨饭喝粥我也愿意!”我说。继父躺进热乎乎的被子里,不再理我。一会儿,鼾声又起。

我是彻底死心了。不再哭,继父不会因我的哭泣而心疼的,我又不是他生的。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想往他身上贴的小包袱吧,谁又愿意自找苦吃呢?

我艰难地爬起来,腿已经跪麻了。在这个寒冷而又无情的冬夜,无家可归的我连继续哭泣的意念都放弃了。生活不相信眼泪。

我一个人悄悄回了养父母家去睡觉,没去惊动母亲。我跪了两个小时继父都毫无怜悯,她又有什么办法?

回到养父母家里,养父好像在等我。他还端着酒盅悠悠地品着,见我回来,他眯缝着微红的小眼睛问我:“和妈妈聊得还好吧?”

养父的慈祥是绝无仅有的,我冷淡地“嗯”了一声。养父颇有讨好之意地说:“我明天一早上街去买菜,中午叫你爸爸妈妈来吃饭。”

养父的神态让我对他这个人无端产生厌烦和轻视。他是那种自以为大、爱贪便宜而又往往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可厌、可怜而又可悲的人物。这种人吃不得半点亏,一旦吃亏,他想方设法也要捞回一点,否则,他会一辈子对自己的吃亏耿耿于怀。我没和养父多罗嗦,落寞地上床睡去了。其实哪里睡得着呢?满脑子都是继父冷酷的脸,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讨得继父的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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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事情出乎意料地改变了。继父竟然同意带我去安徽了。

后来听红英表姐说,在我当晚离开后,母亲与继父大吵一架,母亲说如果不带我去安徽,她也不去安徽了。继父气得冲母亲大吼:“老子被你骗了,你一开始说只带一个小孩,现在又要带两个,老子根本养不活……”

当夜,继父就从被窝里钻出来,收拾行李就要走。还是红英表姐将他拦下,好言相劝,表姐苦口婆心地告诉继父,我在养父家的种种遭遇,更说了我是多么懂事,学习多么优秀,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等等。不知道是表姐的劝说起了作用,还是母亲的泪眼和“不再回安徽”的威胁让继父妥协,总之,最后继父吼了一句“老子算栽了”便默认了带我去安徽。

继父的那一关过了,养父的一关就不那么容易过了。中午,继父和母亲都在养父母家吃的饭,这顿饭一开始吃得圆满而美好。养父对母亲一口一个亲家母,和继父一杯接一杯喝酒。这天的我破例上了桌子,还吃到了两块红烧肉,并且饭后养父也没叫我洗碗。

母亲吃完饭后向养父提出要带我走。养父正剔着牙,闻言眼睛一瞪“亲家母,你开什么玩笑?”

母亲认真地说:“不是的,亲家公,是萍死活要跟我去安徽,她说喝粥讨饭都不怕,我也没办法。我家老周也不同意,我们的条件也不好,家里只有一亩五分地,三个人吃都紧紧巴巴,现在要多她一张嘴,更加困难。萍昨天晚上在她继父床头跪了几个小时,哭着闹着要跟我们走,我们也是没办法啊……”

养父这下像炸药一样爆炸了,他跳起来,手指着母亲的额头骂:“好你个沙玉芳,你真是个白眼狼,老子白给你养了一年女儿,现在说带走就带走啊?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母亲说:“我会给你赔偿的,不会让你家吃亏。再说,即使我带她去了安徽,你还是她的养父,她还是你的女儿,我们不会没良心不认你的……”

“人都跑了,我还要你认我做什么?”养父对他两个儿子吼道,“给老子把人看好,我看今天谁敢把人带走!”养父的两个儿子都很老实,他们看看养父,看看我母亲,再看看我,面面相觑。

争夺战在升级。任母亲好话说尽,养父就是不放我。是的,我也能理解养父的心情。在那个年代,这么穷的家,要想娶一房媳妇都很困难,更何况是两个儿子。像我这样不要彩礼、不求草屋、瓦屋的免费“童养媳”简直是“天赐良缘”。在这一年里,他们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读书,是当做“免费媳妇”养的,结果却空欢喜一场,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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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要给养父赔偿这一年来的损失,养父不依不饶,说只要人,不要钱。母亲气急了,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气急败坏、恼羞成怒的养父一边大叫两个儿子不要让我们走,一边举起煤油灯就往母亲头上砸来,油灯飞在母亲的额头上,殷红的血立马从母亲的脸上淌了下来。众人一声惊叫,我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地抱住了母亲。

继父看到母亲被打,也激动地冲上来,用谁也听不懂的安徽话和养父大吵起来,如果不是表姐夫他们拉架,他们俩肯定会大打出手。此时,现场一片鸡飞狗跳、混乱不堪。表姐将母亲搀扶回到她家,找来纱布将伤口包扎上。母亲对表姐说:“他用油灯砸了我,我对他也没什么歉意了。”

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的。最后,还是养父村里的干部前来调解,继父和母亲答应了养父赔偿200元养育费的要求。200元!这在八十年代初的农村是个非常吸引人的数字。母亲找红英表姐借了100元,继父从口袋里掏了100元,我就被从童养媳赎回成了母亲的女儿。对此,我十分感激继父当年将我从养父家赎回。如果他坚决不同意,我的命运将不知拐向何处。

虽然赔了钱,养父仍不解恨,他恼恨地叫我从身上扒下他家的所有衣裳,一寸布条都不准带走。母亲二话不说,拉起我到薛窑镇,替我买了一整套棉衣棉裤的衣料,随后送到一个裁缝店加急赶制。至今仍记得那件粉红底碎白花的棉衣,我就是在13岁那年的春节穿着它,满怀喜悦地跟着母亲离开故乡,去了安徽。

十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母亲带着我和妹妹又回到故乡探亲,母亲特意买了烟酒,我们一起去看望养父。养父家的房子还是那个低矮的老屋,唯一的变化是儿子们都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不过都是上门女婿。小梅也已出嫁。养父家里只有他和养母、还有舅舅三人生活在一起。

见到养父,我恭恭敬敬地喊了他一声“爸爸”!他好像依然余怒未消,又好像摆着架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却也收下了烟酒。这说明,他已经原谅了我们。

养父在68岁时去世,养母和舅舅至今仍健在。回忆在养父家的日子,虽然艰苦大于快乐,但是依然应该感谢上天给我安排了这样一户善良的人家,有缘成为一家人,有缘成为彼此的记忆。

——节选于自传《谁的奋斗不带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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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赵美萍,曾以小学毕业生身份大胆应聘《知音》杂志社、并被破例录用为编辑、记者而被全国媒体誉为励志楷模,其奋斗经历曾被中央电视台、重庆卫视、湖南卫视数十家媒体报道。2005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我的苦难,我的大学》,获“QQ·作家杯”征文大赛“最感人作品奖”和“纪实文学特别大奖”。2013年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谁的奋斗不带伤》,获得“2013风云图书奖”、“2013全行业优秀畅销书奖”、“2013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奖”、“江苏省南通市五个一工程奖”等。2016年出版长篇爱情小说《转角遇见爱情》。现旅居美国休斯敦,全职写作,公众号赵美萍(zhaomeiping-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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