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大窗:在词语里堆出山水
2018-12-12 11:30:00 听新闻
姚彬的发型和胡须,是日常诗人当中的异数,有点神秘诡谲,暗藏机锋的笑容,让我梦见一次醒一次。想起三年前夏天的一个夜晚,谭明冬婴马建悄然撤离,兴中大窗在涪陵多处夜啤现场喝得姚彬溃不成形,找不到回家的路,前两者把沉重的醉人架到宾馆,他睡觉的姿势一动不动保持了一夜。次日海洲携三件勇闯天涯,在乌江上再战。那次欢乐淋漓,豪迈江湖饮酒场面远得背影依稀模糊。不用说,真想和姚彬再聚聚了。
但,最近姚彬这两个汉字成了压在我心头的一块石头。原因是,他不是邀请相聚,而是传给我厚厚一本诗集《长短句》,要我随便整几句,我回复不敢随便整,态度要端正。其实,要说姚彬诗歌,于我来说根本就是冒读者之大不韪,干贻笑大方之事,且姚彬成就斐然,诗名远扬,经常在一些杂志报纸头条露面,哪用得着我的片言只语。转而又想不能辜负诗人提升之美意,就认真说几句,希望得到鼓励,培养读者也是他们的责任啊。
无论长句,短句,从头到尾第一次系统的读姚彬诗歌。
“门栓拉开,小院洞开一片清晰的光照”,读着诗歌,一路惊喜不断,跌宕起伏的享受。当读到这首的时候,决定更加喜欢他的诗歌,包括以往那些不太喜欢的——人家人到中年,梦境婉约,情意深邃,兼有坦荡胸怀,没有理由不喜欢。
我身怀绝技,仍坚持练习,让低矮的暗恋茁壮成长,茂盛狭窄的中年
梦总是勤奋的,偶尔有月亮的哀愁,抱着琵琶,半遮汉字
我是怀疑的叛徒,危机四伏的反面,玫瑰的正前方,你扔不掉的包袱
其实我何尝不想光明正大地恨你,阳光明媚地拥有你,水天一色地覆盖你
——节自姚彬《致—(3)》
姚彬的情诗不多,但读后非常震撼。发现他不仅是一个使坏的诗人,一个狡黠的诗人,在好些诗句中,有唆使挑逗倾向;他还是藏有深情的智慧诗人,这在当今诗人中并不多见,因为真正的爱,仍是如此稀缺的资源。他的《六年》和《坏人》,让人过目不忘,那种甜蜜多迷人,情趣多高尚。和那些道貌岸然变了味的情爱,有着多么巨大的区别啊——
爱上一个好姑娘,我要把她带坏
让她俗里俗气,不停地犯错误
对笨猪抒情。给死鬼缝花衣裳
给土匪写信。对强盗弹琴
把房子烧了。把饭碗砸了
把友谊辞退了。把忧伤喂肥了
一天,我会说,“你好坏”。握着她的一头乱发
她会说,“坏就坏”。一拳击向我的胸膛
读姚彬的诗,要严肃活泼,同时也要准备足够强的跳跃能力,不然,你会停留在每首诗的前几行。他的诗歌中常常出现系列词语,直接不加修饰的罗列名词,动词,形容词,褒义贬义词,有的诗絮絮叨叨的说,平平静静的说,比如一首《误入》,妻子的一张银行卡因不停输错密码,无奈被锁,她必须和她的身份证一起独自面对,诗人借机误入书店和电脑城,忽然想到要给大脑换一张芯片,姚彬形象从此焕然一新:西装革履踱方步,温文尔雅捧鲜花,跟在陌生人的背后。做一个新人,和原来的自己陌生一回,原来误入才是真谛啊。
不少诗人过于庄重或随意。姚彬的诗歌多在庄谐之间,自由游走,诗歌的活力与直击人心的力量,往往让人惊异,让人无法抵御。他不动声色,带你到巨大的幻象背后,去看生活的本质。即是说,姚彬诗歌中蕴藏了巨大的调侃天赋,有的诗是从天而降的俯瞰,有的诗是气势绵延的平视,还有不少是来自低处向上的仰望:他还善于借用反讽的手法,以卑微的姿态,嘲弄那个失意的自己和蚂蚁一般的同类,他用对人民和自己的否定评判,来做一点幽默无奈的抗争,从而实现诗歌的爆发力——
那些用自信、耻辱、高调、遗憾喂养起来的卑微越来越肥胖。
我看见我,居然站在中间,举着白旗
举着白旗不要紧啊,我居然还流着感激的泪水,
居然用十分的虔诚,向那纷飞的口沫敬礼
——节选自姚彬《卑微》
兄弟,我把江湖退给你,不用找零
苍茫的大海,暮色的涪陵
大哥,我把身份退给你,不差分厘
广阔的天地,狭窄的热血
——节选自姚彬《退》
姚彬不是一个人在行走,他带着一个族群的自信自弃,那么辉煌盛大,又是那么委顿颓废,他坚持对世界的拆解,一切诗意都仿佛一次虚构和人为的幻想。世界的真相通过他的诗歌真实地展现在读者眼前,对世界无所畏惧的揭穿,好似做好了面对世界残酷性的准备。对此,他有强大的依托:那就是善良,无论如何,我们生存着,尽管并无多少真诗意。
和很多诗人不一样,姚彬诗歌中有一种温和的暴力倾向,他把自己身体灵魂里的好和坏尽情列举,不隐晦,一时拥塞不堪,也无所谓,一个诗人,要有他独立的个性气质,有他自己抒写的方式。他的诗句标注了姚彬制造,像这样写的,仅此一人,免去了谁都敢前来认领的麻烦,凡抄袭者立刻现形。姚彬有一大组诗歌,话题今夜,尤其喜欢这样的今夜:
今夜我身兼数职
米饭的大叔
龙井的干爹
床的外侄
滴水观音的堂弟
昨天的白内障
时间的司仪
今夜我星光灿烂
今夜我被万众遗弃
——姚彬《今夜写诗》
“去获得内心生活的波涌、来自内在的供给或者一种不期然的力量感,去漂流,去跳脱出自我”,从某种角度说,姚彬跟谢默斯•希尼有相似处:他们不太把自己当回事,尤其在朋友们面前。因此,才有众多关于他的经典调侃。他做一切事情时都带着活力,甚至可以用兴高采烈的这个词。借用一句诗歌:姚彬换掉了自己的喉咙,拥有了自然的歌唱。姚彬的诗歌毫无掩饰,以返璞直击的手法,层层剥离,力透纸背,直抵最深刻的本质。这些独特而大胆的词句,直接呼唤灵魂,感染力达到爆发的临界点。那些指望因袭或剽窃别人了却一生的人,他们的诗歌从来没有站起来。姚彬的四十岁,清醒不惑,道法自然,做自己的王,向往知天命耳顺随心所欲不逾矩,但依然渴望一些意外,这些无疑也是姚彬诗歌魅力所在。
三十岁已枯萎。过去的十年还在阴影里整齐地彩排……
交接花香、皮影、谣曲。一个姓氏在黄金和白骨里磨损
我是自己省下来的王,在词语里打江山,在时间的里程表里打秋风
在自己的国度里梦游,和子民称兄道弟,和前世的姐姐共同抚养忧伤,
和草木签下生死合约
四十年如一日,纯净的一日,不做世间的手脚,不问天机,不做隐士,
不提速懒散的前程
天高云淡,其实已过了拼命的年龄,病痛和屈辱变成坚固的晶体,在诗歌里冷藏
秋风徐徐,在儿子、父亲、丈夫的角色里提取男人的工艺,和一种瘾
还有一种瘾,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我实在对未知怀有喜悦,
无关日月风采
还有一种瘾,我俯下身子,和蚂蚁一起上路,一起彩排意外的冒险……
凡是艺术家,须有充沛血液,斗志昂扬总归是好事情,姚彬的激情往往是不可遏制的。读其诗歌,常常有类似感受,一层层铺排的叙述,急迫的节奏戛然而止,想象汪洋笔触万方,奇崛冷峻神鬼不惧。读罢,大呼畅快过瘾!
牡丹从左边开到右边,词语开在地上,河山缺了一角涪陵小城,
青年都改姓了姚,都在为姚姓种花、插草……满地的花草,
从平原开到高原,把身体里的祖国越开越庞大开到李白的身旁,
很皱的纸上,杨贵妃挤眉弄眼,桃花开得凶猛
——节选自姚彬《偏安曲》
夜未央,经验的花工开始命令我磨剪刀,他要修剪我的偏头痛和恐高症
留下低处的炎症继续发炎。我几乎很客气就顺从了他
但他不可能斩我首,他虽是花草的精神领袖,他其实害怕鲜艳的血液
我轻度的低烧保持着高度的善良,度日如日,分秒必过
——节选自姚彬《病中》
姚彬作诗,似乎另有图谋,比如他的废弃的修理厂寓意和象征意味太多,这里像一个巨大放射的能量场,无限地放大它的情感冲击力,并不断重组诗歌画面。意象大幅度的跳跃,隐含着很深的哀伤,甚至预示着悲剧将降临,他正在从废墟里刨出一个人来挣扎,屈服,被命名……
目不识丁的老妇人抚摩着铁锈,还在想那间铁匠铺子,那些翻飞的铁屑,
有的落地成泥,有的还在半空中飘扬……
墙壁上的“拆”字被红色的椭圆包围着,秋风擦了无数次,
没有起火花,没弄出声响。
破烂的老兄,扛着“回收”的招牌,姓氏从龙潭漂浮到董家湾
老乞丐骑在铁皮桶上“呜呜呜”地做着游戏,地上的机油又硬又黑
坚硬的老鼠,已经胜过铁,在人间窜上跳下,一毛不拔……
那日,我想除掉老虎在我背上留下的斑纹,在废弃的汽车修理厂前,
想到自己身上藏着的破旧机器。想到了挣扎,屈服,被命名……
——《废弃的汽车修理厂》
在极其复杂多元的语境中坚持诗歌写作,姚彬总在不断推陈出新,他拥有独树一帜的诗歌创作手法,形成了相对成熟的美学风格。姚彬和人们同处一个时代,他的孤独是一代人的孤独,他的诗歌带有深厚的时代烙印,有时甚至采取缩小地域的广度来获取记忆,从而在当下的泥沼中获取诗歌漫长的生命。
用心读这本诗集的卷首诗《山水之诗》:在动词里堆出山,在名词里流出水/花朵茂盛在流言中,松柏垂死在忘记里/寂寞的鞋子,过气的阳光,行色匆匆的等待/背着城市的人,一个道德模范,在松树下报答柔软/成群结队的人、鸟、鱼、虫、兽、花朵、树木、苔藓、茂盛、枯黄、垂死/成群结队的裂缝、旋涡在山水诗里平静,变成我们看到的一望无垠,美如图画。
这里的山水植物不过是一个隐喻吧,它们承载着当今社会巨变下的丰富内涵。
姚彬起步写诗的时代,整个社会为物质主义和实用主义所裹挟,曾经飞扬的理想情怀已经尘埃落定,与诗性和浪漫有关的“那个时代”早已失去肉身,所留下的不过是剩余的、幽灵般的记忆。只是,那时他已大器早成。这么多年来,姚彬仍然坚守在人烟日渐稀少的阵地上,且依旧创作具有痛感的诗歌,人生的本质是一场悲剧,但痛苦不是绝望,在他诗歌中未来的影子投射在光明里,让人从心底感到温暖,甚至把我们带到遥远而美好的地方。感谢姚彬带给我们的疼痛和慰藉。
姚彬将近期诗作结集成书,长短句厚厚一大本。作为最初的读者,权当接受了他的邀请,我们好像正在两江交汇处的涪陵,畅饮诗歌,指点江山。那么今夜醉酒吧,看看他们喝得多么孤独,多么矛盾,喝得多么热闹,多么具有大气象——
今夜我非醉不可。
今夜还没有来,
兄弟们不会来。
我和杯子一起醉。
和板凳一起醉。
和灯光一起醉。
和另一个自己一起醉。
2016年4月29日 黄桷坪草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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