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赵美萍:继父,也是父亲

2018-09-06 14:00:00 听新闻

继父是一个采石工,身材矮小,面相偏丑,并且性格像石头一样坚硬,脾气像炸药一样易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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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老爸老妈游长城

我九岁时,父亲去世了,加上家里的其它变故,母亲不得已从江苏改嫁到了安徽。继父是一个采石工,身材矮小,面相偏丑,并且性格像石头一样坚硬,脾气像炸药一样易燃,所以到了将近五十岁,依然孑然一身。“拖油瓶的母亲别无选择,在别人的撮合下,委屈地跟了他。

继父刚开始只想在我和妹妹之间挑一个孩子,说两个孩子养不起。于是,母亲留下了幼小的妹妹,将我送人。我在养父家勉强呆了一年,到了年末,母亲带继父回江苏看我时,我在继父面前跪了两小时,哭着求他带我去安徽。继父无奈,阴沉着脸将我带到了安徽。

继父家是真穷。三间石头垒起的老屋,只有一半是他的。总共一亩五分地,还高低不平,东一块西一块,收的粮食除了交公粮,根本不够一家四口果腹。继父当矿工每月也就五六十块钱,过日子已经捉襟见肘,供两个孩子读书更是雪上加霜。继父常和母亲闹不和,全为经济拮据。


为了家庭安宁,14岁的我自愿辍学上山砸石头。继父说:“你不愿上学是你的事,没人拦你,日后不要怪我。”他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是求之不得的。

继父有一副大嗓门,吼声如雷,一只眼睛又患白内障,瞪眼骂人,十分可怕。我和妹妹整日行动如鼠,小心翼翼,惟恐一不小心成了出气筒和导火线。每天早早出门,晚上不想进门,非常怀念逝去的旧家。

在心里,一直拿生父与继父做着比较,无法承认继父的亲切。平日口口声声叫着“爸”,心里却很委屈。最受不了继父和母亲争吵时说这句话:“反正老子是孤老一个,老子不指望你两个女儿给我养老送终……”

继父的话像一枚刺,无情地刺入女儿的心。自问虽然厌烦继父的种种,却从未在心里对他有任何不敬或不孝的念头,甚至惟恐落下不亲不孝的骂名、而比别人家亲生的子女表现得更听话、更逆来顺受。

有时邻家子女对其父母言行过火,母亲乘机加以比较,说亲生的亦不过如此。继父不以为然:他们还挨打呢!继父口中的他们,是指那些做子女的。在农村,父母拿着棍棒追打子女是司空见惯的。继父从未打过我们,这一点我很感激。只因隔了一层血缘,彼此之间自然地保持了一些理智与小心,生怕违背了伦理道德。继父虽然吼叫起来可怕,毕竟善良。


无论生活如何艰难,岁月不会停止成长。因为我的辍学与自立,几乎为继父分担了一半的家庭重担,这使继父对我的态度有了好的转变。继父背着我对别人说:“别看咱家美萍是个女孩儿,年纪又小,可是咱家的顶梁柱。”话传到我耳里,真的很感动。继父从未当面夸过我,可见此话发自真心。

十七岁那年冬天我不幸遇车祸,右脚粉碎性骨折,是继父一次次用板车拉我去二十多里外的医院治疗,路中还需经过一条河,是继父背我上下船。往返四五十里,继父一步一步地拉着车前行,隔三天就是一个来回。坐在车上的我,面对继父佝偻的背影和过早花白的头发,一次次忍不住热泪盈眶。纵使亲生父亲,能做的还能有什么?

十九岁那年我执意外出打工,一为挣钱还债,二为继父和母亲对我的初恋横加干涉,在万般痛楚之下我逃离了家乡。在我当时的心里,家是个桎梏,束缚了我的的自由,离开家是一种解脱。

后来,我在外面总算混得不错,先是在上海打拼到了白领阶层,后来又去《知音》杂志社做了编辑、记者。回家探亲时,继父对我客气和温和了许多。当往日专横粗暴的父母对子女变得客套和小心翼翼起来,那么他们便是真正的衰老了。我为这种发现感到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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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老爸老妈在武汉

我曾把父母接到上海和武汉小住,也曾带他们去过北京旅游,到过长城、天安门和颐和园,吃过全聚德烤鸭。从未出过远门的继父尤其兴奋,叮嘱我把他们在外面游玩的照片全都洗印出来,他好带回家慢慢欣赏。其实我懂他,他想在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村人面前炫耀炫耀,自己曾到过什么地方,吃过哪些美食,见过哪些美景。继父一辈子被乡亲看不起,现在总算有点令他骄傲和扬眉吐气的炫耀资本了。而那些乡亲们,最多也就是在本镇或本市转了转而已。乡亲们的羡慕,就是他最大的荣耀。

我每次回去探亲,总会不偏不倚给二老一样的“麻将钱”。从最初的三五百、到后来的七八百、一两千,每年递增,生活费另给。继父总是把他的那一份东藏西藏,有时藏到自己也记不清在哪里。有时会在村人的怂恿下打大麻将或推牌九,一输大几百。母亲若知道了,少不了怄气争吵。母亲气他宁愿输掉,都不愿买哪怕一块豆腐回家。

继父一辈子穷怕了,平日极其吝啬。有一年春节前,继父被母亲差遣,去买了两块豆腐回家来。过年后,卖豆腐的大妈上门找母亲要钱,说继父欠她两块豆腐钱。母亲勃然大怒,去问继父怎么回事。继父嗫嚅道:我有一百块钱,舍不得破开。这件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


大约三年前,村里来了个照相师傅,美其名曰免费帮老人们照遗像。村里的老人们贪便宜,都去照了,父母也照了。过来几天,照相师傅带着相片回来了,说冲洗照片和相框要每个三十九元。老人们知道上了当,但又没办法,只好照付。当天母亲身上没带钱,继父带了,但他只付了自己的三十九元,然后溜之大吉。母亲无奈,于是找另一个老人借了钱,付了账。为此,母亲在心里又对继父记了一恨。

继父一辈子过得节俭,我和妹妹给他买的新衣服和新鞋子从来舍不得穿,他总是穿妹夫或外甥的旧衣服和旧鞋子,即使妹妹将它们扔进村外的垃圾堆,继父出去转一圈,那些东西又神奇地回到了家里。后来妹妹也精了,干脆带到城里的垃圾桶丢掉。

继父每天早晨一起床,首先拿着扫帚去打扫村里的巷子,从东扫到西,一年四季从不间断。村人越夸他勤快,他扫得越欢畅。但是家里,哪怕墙角结了蛛网,他也看不到。为此,母亲也不知数落过他多少回。我理解继父的心态:他在外面扫地有人夸,家里无论做什么落下的都只有抱怨。家事懒外事勤是有原因的。


平日母亲和继父生活有分工。母亲负责买菜、洗菜和洗碗,继父负责烧菜。继父年轻时曾在矿山食堂烧过饭,做菜口味重,母亲是江苏人,做菜清淡,继父不爱吃,久而久之,烧菜就成了继父的分内事。直到现在我回国,继父依然记得我爱吃毛豆炒雪里蕻。每年夏天,毛豆成熟,他会把毛豆米剥出来,分装成几小袋冻入冰箱,等我秋天回去,才献宝一样拿出来。

去年,八十四岁高龄的母亲患病去世,八十二岁的继父落单成一人。继父悲痛之余,开始忧心忡忡:我将来怎么办啊?村里确实有些失孤老人,虽然儿女成群,但却无依无靠,晚景凄凉。我和妹妹都宽慰他,你是我们的爸爸,怎会对你不管?妹妹要带他去城里一起居住,继父不愿意:那里没有乡亲,没有麻将,呆不惯。我们又在妹妹家附近找了一家条件不错的养老院,帮他要了单间,交了钱,可是他去了二十天就跑了回来,说关在里面像坐牢,没自由,不行不行。

无计可施,妹妹和妹夫只好隔三差五陪他在郊区老宅居住。继父虽然八十有二,依旧精神抖擞,种着一小片菜地,自给自足,倒也惬意。他的生活也十分规律,每天下午,雷打不动和村里几个老头老太打几小时麻将,输赢几十元钱,继父总是输多赢少,输了就很郁闷。我们总是安慰他,只要开心,输赢不重要。


继父曾经很吝啬,但是母亲去世后,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大方起来,他将我们买给母亲、她还没来得及穿的新衣服、新鞋子一件件送人。连他自己的一只上海牌老手表,也大方地送给了外甥女婿。这对继父来说,是个天大的改变。也许经历了母亲的离去,他终于明白,人活一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如今,我经常和继父打越洋电话,只要听到他中气十足的大嗓门,我便放心。妹妹在家时,我们就通微信视频。视频中的继父面色红润,神清气爽,令我倍感欣慰。

我想对继父说:爸爸,我们三十多年的父女情,早已超越了血缘,您养我长大,我养您到老,天经地义。您就是我的父亲!祝您快乐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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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全家在芜湖

图/文 赵美萍


作者简介:赵美萍,曾以小学毕业生身份大胆应聘《知音》杂志社、并被破例录用为编辑、记者而被全国媒体誉为励志楷模,其奋斗经历曾被中央电视台、重庆卫视、湖南卫视数十家媒体报道。2005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我的苦难,我的大学》,获“QQ·作家杯”征文大赛“最感人作品奖”和“纪实文学特别大奖”。2013年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谁的奋斗不带伤》,获得“2013风云图书奖”、“2013全行业优秀畅销书奖”、“2013年度中国影响力图书奖”、“江苏省南通市五个一工程奖”等。2016年出版长篇爱情小说《转角遇见爱情》。现旅居美国休斯敦,全职写作,公众号赵美萍(zhaomeiping-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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