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王明凯:草生的故事

2018-05-22 07:00:00 听新闻

草生为什么叫草生?是因为他出生在草堆里。

陈谷子不是谷子,烂芝麻不是芝麻,陈谷子烂芝麻都是小村、小镇、小城活生生的人和事。

——王明凯系列短篇《陈谷子烂芝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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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生为什么叫草生,是因为他出生在草堆里,他娘把他生在草堆里的时候,就想好了这个名字,叫草生。

草生上头是有一个姐姐的,那个姐姐三岁了都不会说话,草生的爹娘就认定她是个残疾,就打起主意想生二胎。

草生娘去问村里管计划生育的妇女主任:“吴主任,哑巴算不算残疾?”

吴主任说:“哑巴要算残疾。”

草生娘就说:“那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生二胎了。”

吴主任说:“那不行,得有充分的证据证明她是哑巴。”

草生娘说:“她三岁都不会说话。”

吴主任说:“有的娃儿话说得晚,三岁不说话不能证明她是残疾,要到医院去做检查。”

草生娘就带草生姐姐到医院去做了检查,医生的回答跟吴主任是一样的:“有的娃娃话说得晚,三岁不说话不能证明她是哑巴,如果四岁五岁还不说话,就可以证明她是个哑巴了。”

可是,哪能等到四岁五岁呢?草生娘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草生。草生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草生是男是女,就去找乡场上的八字先生掐算,八字先生掐算一阵过后,煞有介事地说:“是个儿子哩。”草生娘就暗暗高兴,打定主意不等哑巴女四岁五岁,一定要把肚子里的娃儿生下来,她告诉草生爹说:“是个儿子哩!”

草生爹也自是惊喜,他告诫草生娘说:“一定要隐藏好,不能让村干部和工作队看出来。”

草生娘说:“当然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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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生爹提醒说:“特别是妇委会那个‘女特务’是最要提防的。”

草生爹说的“女特务”,就是吴主任,她眼睛尖得很,哪家婆娘怀了孕,哪家媳妇肚子里的娃儿有多大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她看出来了你就麻烦大了,说不定哪天工作队就齐刷刷站到了孕妇面前,生拉活扯把你带到计生指导站去了,你那肚子头的娃儿也就白怀了。

草生娘早有她的主意,现在还没现怀,量那“女特务”也看不出来,等肚子现怀了,她就跑回娘家去躲起来,躲她三月五月,草生就生下来了。

草生娘还没现怀的时候,“女特务”就进了院子,她问草生娘,哑巴娃儿到医院检查没有?草生娘告诉她,检是检查了,但医院也不能证明她就是个哑巴。”女特务”就说:“你莫慌嘛,要是女子四岁了还不能说话,不用去医院检查,我就会给你申请一个二胎指标。”

草生娘就嘴巴甜甜地说:“谢谢吴主任。”

吴主任不以为然:“谢什么,乡里乡亲的。不过你现在可不能怀上哟,要是不小心怀上了就跟我说哈,早点带你到计生指导站去作手术。”

草生娘说:“主任放心,我不会怀的,我不会怀的。”吴主任把草生娘从上到下观察了一阵,没看出来任何蛛丝马迹,就信了草生娘的话,到其它院子走村串户去了。

时间过了三个月,草生娘的肚子就瞒不住了,尽管衣服穿得宽大,秋风一吹,若隐若现的就能看出来,草生娘把手伸到肚皮上去摸,圆鼓鼓地像一个皮球,娃儿在里面长得快哩。草生娘知道,自己不能在家里呆了,院子里人多眼杂,万一哪个心头不安逸给“女特务”点了水,那我肚子头的娃儿就真的白怀了,想想吧,那可是个儿子哩。草生爹就帮草生娘收拾了一大包衣服裤子、针头线脑和贴身用品,把草生娘送回她娘家去了。

草生娘前脚刚走,吴主任后脚就进了屋,她问草生爹:“大兄弟,你婆娘到哪里去了?”

草生爹说:“回娘家走人户吃酒去了,她娘家有一个表叔娘嫁女。”

吴主任问:你婆娘有没有怀孕?

草生爹说:“怀啥子孕啰,肚子里屁都没放一个。主任你放心吧,我们采取了措施的。”

吴主任说:“那就好,那就好。”精明过人的“女特务”居然被草生爹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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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草生娘到娘家一住就是四、五个月,开始并不现怀的肚子高高地鼓起来了,怀身大肚地像个锅盖。看着女儿蹒蹒跚跚的样子,当娘的当然心里暗暗高兴,凭她的经验,女儿应该生个儿子的,但她又拿不准,心里透出隐隐的担心和忧虑,要是再生一个女的,就没什么意思了,生男也好,生女也好,几千块钱的罚款是跑不脱的。

当娘的对女儿的肚子十分重视,把院子西头的卢二嫂找来分析咨询。卢二嫂是当过接生婆的,对生男生女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只要卢二嫂咬口女儿怀的是男胎,生下来就肯定是下面长雀雀的了。

卢二嫂把草生娘从头到尾看了一阵,又叫她前进三步,后退三步地转了一圈,便问草生娘:“你喜欢吃酸的还是辣的?”

草生娘说:“我酸的辣的都喜欢吃,不过这段时间特别想吃酸萝卜泡咸菜。”

卢二嫂说:“你躺到床上去吧。”

草生娘就把门掩上,躺到床上去了。卢二嫂把草生娘的衣服捞起来,在她肚子上来来回回摸了三圈。停住手,接过老人家端上来的荷包蛋,囫囵吞枣地咽了,才慢条斯理地说:“恭喜,你怀的是个长雀雀的儿子。”

老人家就眉开眼笑,嘴巴半开半闭地张着,像在等待卢二嫂说个子曰。

卢二嫂就把她的结论分析了一遍:“第一,你女儿走路像公鸡点头,不像鸭母摆尾,公鸡点头生男,鸭母摆尾生女,她该生男孩;第二,你女儿最近喜欢吃酸萝卜泡咸菜,吃酸生男,吃辣生女,她该生男孩;第三,你女儿的肚子溜圆溜圆的像南瓜,不是椭圆椭圆的像冬瓜,溜圆溜圆的生男,椭圆椭圆的生女,她该生男孩。”

草生娘听了喜出望外:“卢二嫂,你真是金口玉牙,跟八字先生测的一模一样。”三个女人就会心地笑了。

确认了肚子里怀的是儿子,草生娘就更加谨慎小心,住在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外人发现娘屋里藏了个大肚子女人,更怕娘家这边的计划生育人员。娘家在山后,婆家在山前,山后发现了秘密跟山前一联系,草生娘就鸡飞蛋打了。

老人家掐算小外孙出生的日子快到了,就准备了小衣服、小被子、小鞋子、小帽子、小尿片,随时迎接外孙出生。正当草生娘肚子隐隐作痛即将发作之时,卢二嫂像鬼打忙了一样闯进了草生娘的家:“快,搞计划生育的撵过来了。”

老人家就害起怕来:“他们是冲着我家姑娘来的?”

“那当然,麻雀飞过都有个影子,你家姑娘在这里躲了半年多了,未必一点风风儿都不透?”

老人家就惊慌失措:“那怎么办呢?那怎么办呢?”手里提着为小外孙准备的一大包东西瑟瑟发抖。

还是卢二嫂临危不惧,从老人家手中把那一大包东西接过来,扶着草生娘从后门溜出去跑了。

卢二嫂领着草生娘刚走到后坡上的草堆旁,就看见乡里搞计划生育的李专干带着几个人从田坎边走过来。卢二嫂和草生娘急中生智,一头就钻进那个又高又大的草堆里去了,听着外面的脚步从身边走过,对对直直进了老人家的屋,草生娘吓得手脚发抖,全身冷汗直流,一急一怕身上就发作了,把娃儿生在了草堆里。……

李专干确实是冲着草生娘来的,进了门只见老人家,根本没有草生娘的影子,就声色俱厉地问:“老太婆,你家姑娘呢?”

“走……走了。”

“真的走了吗?”

“真……真的走……走了。”

“往哪里走的?”

“往,往大门走……走的。”

李专干看着老太婆老老实实的样子,估计她没有说慌,就移动眼光在屋里扫了几眼,一伙人就懂起了,在里屋外屋仔仔细细地寻找了一遍,确信老太婆家中没有大肚子,又恶狠狠地追问老人家:“老太婆,老实说,你把你姑娘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她确实走……走了。”

“走哪里去了?”

“她回……回她婆家屋……屋头去了。”

“真的回婆家去了吗?”

“真的回婆……婆家去了。”

李专干松了一口气:“真的回婆家去了就好,告诉你吧,要生各人到外头去生,不准把娃儿生在我们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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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伙人也七嘴八舌地训斥开了:“老太婆,听清楚没有?要生各人回山前去生,不准你姑娘把娃儿生在我们乡的地盘上。”

老人家一个劲地鸡啄米:“听清楚了,听清楚了。”一伙人这才在李专干的带领下悻悻地抽身撤退了。

再说,山前婆家这边,草生娘几个月不见踪影,就引起村吴主任的怀疑,那“女特务”的嗅觉像狗一样灵敏,路过草生家的时候总拿眼光瞟过去瞟过来地盯,没盯到草生娘就问院子里的草生爹:“大兄弟,你婆娘走人户吃酒啷个恁个久没转来哟?”

草生爹说:“转来了,转来了,早就转来了。”说完就向屋里咳了一声嗽:“娃儿他妈,吴主任来了哩。”

草生娘闻声就从屋里钻出来:“哟,是吴主任嗦?我转来了,转来好长时间了。”

“你啷个回娘家耍恁个久哟?”

“哎呀,一言难尽哩吴主任,先是叔娘家嫁女,我吃酒去了,再就是我娘生病,一生就是几个月,脸泡皮肿的遭罪哟,我在娘家服侍我娘去了。”

“喔,原来是这样,我啥都不怕,就是担心你违背计划生育。”

“哎呀,吴主任,哪会呢?我到山后时一个空肚子,我回山前时空肚子一个。”草生娘得意地拍了拍肚子:“不信你看嘛,像个瘪沙罐。”她庆幸自己生了娃儿一点都没有发胖,其实她生了草生今天才满月,今天才刚刚从山后回来。

“女特务”说:“那就好,我是提醒你。”

草生娘说:“谢谢吴主任,一大清早的,你这是要上哪里去哟?”

“女特务”说:“听说供销社进了一批的确良料子,扯来打裤儿穿起伸抖得很,我想上街去看看。”

草生娘说:“我也去,我也去,扯几尺布给哑巴女儿打件衣服,放起过年穿。”

草生娘就和“女特务”一道来到了乡场上,还没走拢供销社,就见乡政府门外围了一群人,一看才知道,乡政府门口放了一个铺盖筒筒,铺盖筒筒里包着一个婴儿,那婴儿眯着眼睛正在睡觉哩。

吴主任就说:“看来又是一个弃婴,造孽哟。这些人硬是做得出来,生了男孩当宝,生了女孩当草,肯定是个女婴。”又问一圈人:“是哪个砍脑壳的作这种可恶事?”周围的人七嘴八舌,有的说不晓得,有的说是一个中年妇女把婴儿扔到这里的,转眼就不见了。

草生娘一看,这婴儿好乖哟,睡熟了还在抿笑哩,走过去把铺盖筒筒松了,摸索了一阵就附在吴主任耳边说:“吴主任,吴主任,那婴儿还是长雀雀的。”

吴主任说:“怕是个私生子哟,现在的年轻人哪,乌七八糟的乱来,搞出祸事又不负责任。”

草生娘说:“恁乖个娃儿丢了多可惜哟,我正好没得儿子,干脆捡回去养起,省得劳神费力生二胎,还要罚几千万把块钱,这种又不淘神又不罚款的好事哪里去找哦。”

没等吴主任点头,草生娘就把铺盖筒筒抱起来:“大家给我作证,这个娃儿是我在街上捡的哟。”抱起婴儿就想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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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点,这个娃儿是我最先发现的。”一双大手拦住了草生娘的去路,一把就把铺盖筒筒夺过去了。

草生娘一看,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原来是上场口打锄头菜刀的周铁匠。周铁匠的婆娘是个好看不好用的货,四十岁了也没给他生个一男半女,周铁匠早就想抱养一个娃儿为自己的下半生添点乐趣,遇到今天的期头哪肯放过?只是草生娘坚决不依,死死地抓住铺盖筒筒不松手。周铁匠也坚决不依,也死死地抓住铺盖筒筒不松手。

“我先看到的。”

“我先捡到的。”

“我先看到的。”

“我先捡到的。”

两人又争又拖,把铺盖筒筒里的婴儿赫得哇哇直哭,周围的群众也议论纷纷,有的说草生娘有理,有的说周铁匠有理,乌烟瘴气、乱成一团。

不可开交之时,管计划生育的吴主任说话了:“两个都给我住手,一个说是捡到的,捡到的就是你的吗?计划生育有计划生育的政策。一个说是看到的,看到的就是你的吗?你一个大男人你能养活一个刚满月的婴儿吗?”

全场人都被镇住了,都说吴主任有水平,说得在理,就问吴主任:“那你说这个婴儿该由谁抚养呢?总不能让他冻死饿死吧?”

吴主任说:“这事好办,我们院子刚好有个产妇,奶水多得如流水,养两个娃儿都吃不完,我把婴儿抱回去请她喂奶,等她喂大点我就抱到乡政府来,由乡政府来断这娃儿该由谁抚养。”

众人都说:“这办法好,这办法好,还是吴主任有水平。”草生娘和周铁匠也没有再争执,吴主任就把婴儿抱回去了。

谁知当天晚上,吴主任就上了草生家的门,她把怀里的婴儿塞给草生的爹娘说:“大兄弟,大妹子,这孩子你们就先养着吧,你们女儿是个哑巴,可以要个孩子的。”

草生娘把婴儿接来过,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水,一汪一汪地流:“吴主任,你是好人,好人啊,孩子是你抱回来的,你给取个名字吧。”

吴主任看着感激不尽的草生爹:“还是你取吧。”

草生爹说:“娃儿是捡来的,算是捡了一条命,就叫捡儿吧。”

草生娘不干,说叫“捡儿”不好听、不顺口。

吴主任想了想:“我看叫草生吧,他不是在草堆里生的吗?”一句话如五雷轰顶,把草生娘赫得目瞪口呆,未必然她知道这孩子的生世?草生爹也吓得虚汗直冒,说话都不成句数了:“吴主任,你……你……你知道些……啥子?”

吴主任轻描淡写地笑笑:“大兄弟,大妹子,要问我知道些啥子,告诉你们吧,我啥都知道,要不怎么叫‘女特务’呢?”她看看草生的爹娘,再看看铺盖筒筒中的孩子:“你看这孩子,眼睛不是像大兄弟吗?鼻子嘴巴不是像大妹子吗?他不是你们的孩子是谁的呢?你们要是不要,我就交乡政府去了。”

草生娘“咚”的一声跪在吴主任面前:“吴主任哪,我坦白了吧,这孩子就叫草生,是我偷生在娘家草堆里的,抱他到街上扔在乡政府门口的是娘家卢二嫂。你就高招贵手放他一条生路,就不要交给乡政府了吧,免得周铁匠又来抢。”

吴主任把草生娘扶起来:“你们不要紧张,算算哑巴女儿昨天就满四岁了,她不是还是个哑女吗?这个孩子是可以归你们的,上户口的问题我包了,只不过他出生早了一点,罚款还是要补交的。”

草生娘就鸡啄米似地直点头:“谢谢吴主任开恩,谢谢吴主任开恩,吴主任就是孩子的再生父母,这孩子从今以后就拜继给你了,我是草生的亲娘,吴主任你就是草生的干娘。”

草生娘说完就跪下来嗑头,草生爹也跟着跪下来嗑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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