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王明凯:猪穿穿

2018-02-27 11:00:00 听新闻

那是一个月亮光光的夜晚,鸡还没有叫头遍,猪穿穿就起了床,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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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猪穿穿就是做猪生意,上场买下场卖、东边买西边卖、山后买山前卖,穿来穿去,投机倒把。

大家都在战天斗地学大寨,太阳出来上坡,太阳落坡收工,一年四季背太阳过山,你偏不出工、不下地,今天赶东场,明天穿西场,贱买贵卖,从中渔利,这不是投机倒把是什么?

朱四不信邪,投机倒把就投机倒把,我怕个铲铲。全村人都叫他朱穿穿,朱穿穿不贩鸡,不贩鸭,专贩猪,朱穿穿就喊成了“猪穿穿”。猪穿穿贩猪贩成了老油条,屡教不改,队长指指夺夺刮胡子,他当耳边风,牛背上打一捶,不来气。该赶场的时间赶场,该贩猪的时候贩猪,理麻日诀犹如风吹过,票儿揣进包包才是实在货。

老家的集镇三天一场,有的赶一四七,有的赶二五八,有的赶三六九,只要你喜欢跑路,天天都有场赶。猪穿穿贩猪做猪生意,最喜欢赶山后的文家场和山前的高家场。文家场离县城远,偏僻,猪儿便宜,高家场离县城近,方便,猪儿价格高,猪穿穿山前山后一穿,手上的货一出手,一把一把的票儿就挣回来了。

是一个月亮光光的夜晚,鸡还没有叫头遍,猪穿穿就起了床,把那个装着五百块钱的牛皮信封往上衣口袋一揣,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发了,他要到山后的文家场买猪儿,贩到山前的高家场来卖。文家场逢一四七赶场,高家场逢三六九赶场,从文家场贩回猪儿只在家隔一夜,猪穿穿的猪儿就可以在高家场脱手赚上一笔了。当然,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急于脱手,买回猪儿后关到圈头喂它一月两月,等它们长了条子长了膘,油光水滑地拉到高家场的猪市上去卖,起码比立即出手要多赚一半的钱。前者叫快进快出,后者叫慢进慢出,这笔生意是快进快出,还是慢进慢出呢?猪穿穿还没想好,到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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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穿穿的家离文家场有三十里地,要翻一座山,可以走公路,也可以走小路,公路好走但是要绕十里路,小路翻山大但要近十里路。猪穿穿选择了走小路。说是小路,其实是多年前铺成的石板路,这么亮的月光,视线好得很,为什么要绕道走呢?

猪穿穿走一程,就会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在自己的左胸上摸一下,那里揣着他的五百块钱,那是他的血汗钱,穿东场跑西场赚来的,也是他的猪头钱,投机取巧一捣估,它就升值下蛋了。猪穿穿那只手在左胸上摸一次,人就到了刘家沟;摸二次,人就到了大安槽;摸三次,人就爬上了乌鸦山。

翻上乌鸦山,天就亮了。猪穿穿明白,自己已走了二十里路程,还剩十里顺脚路就到文家场了。想着想着,就觉得肚子咕咕地叫,马上就看见路边么店子已开了门,一股茶香从门里飘出来。猪穿穿想喝杯热茶再赶路,右手就向左胸的口袋摸去,一问一杯茶水要收一块钱,手就马上缩了回来,一块钱一杯茶水,划不来。

又走了三四里路,见路边撑起一把太阳伞,伞下一个杂货摊儿,一个半大娃儿坐在一根板凳上守着摊子。猪穿穿一问,有白糖、盐巴、酱油,还有两块钱一封的米花糖。猪穿穿那只手又伸到左胸边去了,但迟疑了半响又缩了回来。两块钱一封米花糖,划不来。

由此断定,猪穿穿是小气鬼并不公平,该小气的时候要小气,该大方的时候还得大方。要是我猪穿穿找到一个又好看又温柔的婆娘,莫说一块两块、十块八块,把老子五百块钱的全部家当甩出去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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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对门院子罗大娘给猪穿穿介绍了一个娘家远房侄女,还是像眉像眼,有模有样的。见面的时候,罗家坝的罗妹搓着手,猪穿穿也搓着手。罗大娘问:“猪穿穿,有没得意见?” 猪穿穿说:“没得。”没得就是同意处对象、耍朋友。罗大娘又问罗妹:“罗妹,你有没得意见?”猪穿穿想,罗妹会说:“没得。”但罗妹没说,只是慢吞吞地搓着手。罗大娘又问了几遍,罗妹还是慢吞吞地搓着手,罗妹的嫂子在侧边替她说话了,我们罗妹其实心里没有什么意见,只是不知道男方有没得存款,罗妹要跟你耍朋友,得用钱打发原来耍过的男朋友,那个男朋友现在还没甩脱,因为罗妹家起房子,用了他五百块钱,不付钱是板不脱的。猪穿穿一下子明白了,这有眉有眼的罗妹要敲他一棒,朱穿穿那阵生意才起步,那里凑得足五百呢?再说,见面就要五百块,那二天结婚办酒,还不知要多少才够,这女娃子心太雄了,要不得。猪穿穿二话没说,起身就走,罗大娘追出门,喊了好几声,猪穿穿头都没回。

从此以后,猪穿穿发誓要多做猪儿生意多赚钱,要赚五百块、五千块。果不其然,两年下来,他就有五百块钱了,用这五百块钱,去耍一个像罗妹那样的女娃儿,把她哄回家做婆娘绰绰有余。

远远看见了场口边有棵黄桷树,黄桷树脚的坝子就是文家场的车站,县城开往文家场的车就会停在坝头下客上客,然后返回县城。猪穿穿在猪市上买了猪,会弄猪笼子装起来,搬到黄桷树下客车的顶蓬上,搭上文家场去县城的车在离自家院子两根田坎的又一棵黄桷树边停车下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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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场猪穿穿是买的两头条子猪儿,在山前高家场卖了,足足赚了五十块。今天还买条子猪儿吗?猪穿穿盘算开了,猪市上的猪,不外乎奶猪儿、笼子猪儿、条子猪儿,架子猪儿四种。奶猪儿刚断奶,买回家得喂上两三个月才能出手;笼子猪儿稍大点,买回去也得喂它个把月才好变现;架子猪儿太大了,买来不好上车,只能牵着慢慢回家,那就费事了;对,还是买条子猪儿,不大不小,又好运输,买回家马上就可以上街卖钱。

不知不觉已走拢了场口,看见黄桷树下从县城开来的班车边上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叽叽喳喳。黄桷树下,坐着一个年轻女娃儿,长声吆吆地放声痛哭,侧边还坐着一个老大娘,一只眼睛闭着象快要瞎了,她没有哭声,两行眼泪汩汩地往下流。猪穿穿一看,这女娃儿比罗大娘给他介绍过的罗妹还好看,瓜子脸白生生的底色,红咚咚酒窝,两只眼睛虽然哭得红红的,但又大又水灵。恁个漂亮的女娃儿哭得恁个伤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众人七嘴八舌,述说着刚才的惊险一幕。黄桷树下的老大娘,非要撞车自杀,看见从县城开来的班车到了,稀里轰隆从半坡上向黄桷树下驶来,老大娘像年轻人一样,一个箭步起身,扑爬跟斗向客车迎面扑去,被身边的年轻女娃儿一把拖住,在大家的拉扯下拖了回来。

猪穿穿从女娃儿抽抽泣泣的哭诉中,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事情的原委理清楚:黄桷树下痛哭的是母女俩,家住文家场文家沟,女娃儿姓文,街上的人称她文妹儿。文妹儿命孬,半年前母亲的左眼突然看不见了,到县医院作了检查,说是得了脑肿瘤,肿瘤在脑壳里越长越大,压迫了视神经,眼睛就看不到了,若不及早开刀治疗,会先瞎左眼后瞎右眼。文妹儿的父亲手中无钱,无法到县医院作手术,便请街上胡郎中把脉捡了中药进行保守医治,胡郎中的药需要青黑桃做药引子才能功效卓著,药到病除,文妹儿的父亲就到穿洞岩上的黑桃树上去摘青黑桃,不料一脚踩虚了,从树上掉下来,滚到穿洞岩下摔死了。文妹儿思考了三天三夜,一狠心把家里的房子卖了,安埋了父亲,又把剩余的钱装进皮包里,带着母亲来到街上,要搭车到县医院去作肿瘤手术。哪知排队买票时,包包头的钱不翼而飞,文妹儿摸着皮包上那条被刀片花开的口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文大娘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愿意给自己的女儿造成更大的拖累,便毅然决定撞车自尽。

看着母女俩伤心欲绝的样子,猪穿穿早已动了恻隐之心:“文妹儿,你说,到底遭摸了多少钱?”文妹说:“五百块,那是我妈的救命钱呀!”猪穿穿说:“小事情,来,把你妈扶到我的背上。”说着一把扯起地上的文大娘,三步并着二步背上了汽车,安放在司机背后的座位上,又哗的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扯出了那个牛皮信封,一把按在文妹儿的手上:“拿着,够你娘动手术!”文妹儿看着他话还没出口,猪穿穿已经一个箭步飞下车,甩脚甩手挤出人群,走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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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以后,队长神神秘秘带猪穿穿去了街上的派出所。社员们议论纷纷,投机倒把分子猪穿穿这回遭起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久走夜路哪有不撞鬼的?看样子,猪穿穿怕是一天两天回不来了。

谁知当天下午,猪穿穿就回来了,还从街上带回来两个女人,年轻的叫文妹儿,老的是文妹儿她妈文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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