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家】王明凯:买来的女人
2018-01-04 14:00:00 听新闻
买来的女人
买来的女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不说话,问也问不出来,张老大就叫她“呃”,“呃,吃饭”,她就吃饭。“呃,睡觉”,她就睡觉。
买来的女人眼光木木的,不洗脸、不梳头,不说话,只盯着窗子外面木木地看。张老大顺着她的眼光看出去,那外面除了空气之外,什么也没有,张老大就断定,这女人有点傻,是个傻子。当然,这女人聋还是不聋的,她听得见话,叫她吃饭她知道吃饭,叫她睡觉她知道睡觉,哑也是不哑的,买来的时候,她说过一句话的,只是那句话在她喉咙管里打转,张老大没听清楚。
买这个女人,张老大是花了血本的,遭了整整两千块。要在前些年,他还买不起,从早到晚背太阳过山,一天才挣十个工分,而十个工分只值八分钱,一年到头挣下来除了口粮钱,是没有什么搞头的。现在好了,搞了责任制,不用挣工分买口粮了,地里收的粮食,除了交国家的公粮,剩余的就是自己的,吃不完还可以担到街上去卖,换回油盐酱醋和零用钱。
把十年八年卖粮食的零用钱加起来,要买回一个女人还差得很远。张老大就背把斧头上山砍树,他专门盯到杉树砍,砍了扛到街上偷偷地卖,卖了仍是不够,又到后山张家老屋,借了一千二百块,好不容易才凑齐了两千块钱,才从那个龅牙齿手上买回了这个女人。
买回这个女人后,张老大就有点后悔了,只晓得吃,只晓得睡,句话不说,傻起一砣,想想,也够憋气的。但这狗日的好歹是个女人,可以和她睡觉、可以把她裤儿垮了舂糍粑,舂了糍粑就可以为张老大生儿生女。
本来,张老大是有条件正南其北讨个婆娘的,他不聋不哑,还读过四年书。但家里太穷,吃没有吃的,穿没有穿的,一间土砖瓦房,稀牙漏缝的立在半坡上,要倒不倒的象个土堆,哪家的姑娘会睁起眼睛跳岩哟。前些年,也有姑娘来看过,看了人,个个都点头,看了房子和家庭条件,个个都摇头,就连带着两个娃儿的二婚嫂也瘪着嘴吐泡口水,扬长而去了。
这几年搞责任制,张老大不饿肚子了,房子也修补了,但三晃两晃年龄就大了,再也没有姑娘愿意到山梁梁来了,张老大才凑钱买了这个傻子女人。
开始,张老大出门种地的时候,想把傻女人捆起来,把手绑在木椅子的后背上,把脚绑在木椅子的前脚上,免得张老大出门去了,她爬起来出门跑了。后沟刘疤子的婆娘就是趁家中无人跑了的,那婆娘也是龅牙齿拐来卖给刘疤子的,也是两千块钱,刘疤子把她绑在桌子脚脚上上茅房拉屎,屎拉完了回来婆娘就跑了,也不知道婆娘是怎么把绳子解开的,人跑了留一堆麻绳缠在桌子脚脚上,刘疤子就出门追找,房前屋后,坡前坡后找遍了,连根人毛都没看到。
但是,张老大买来的女人不用捆,那是个傻子婆娘,体型傻傻的,脸形傻傻的,眼神也是傻傻的。张老大问:“你家住在哪里?”她眼神木木的盯着窗外不说话。
张老大问:“你现在是我婆娘,晓得不?”她还是眼神木木的盯着窗外不说话。
这样一个傻女人,让她跑都不晓得往哪里出门,出了门也不晓得东南西北,你捆她做啥子。
张老大没有捆她,只把斧头找出来,把本来就钉得紧紧的窗条敲打一阵,钉得更紧了,还把门框、板壁和才修好了的那扇后门也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任何问题,才前前后后把门锁了上坡去。
张老大出门的时候,那傻子女人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在椅子上坐着,眼睛木木地盯着窗外。张老大回家的时候,她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在那把椅子上坐着,眼睛木木的盯着窗外。
一天这样。
两天这样。
三天还是这样。
张老大就放心了。后来,张老大还是和傻子女人睡了觉。开始,那女人不干,把上下两个宝贵的地方死死按住。张老大想,这婆娘不傻也,脸可以不顾,头可以不顾,身上的两个包包和身下的一个孔孔却是要死死顾着呢。
张老大就开花开朵地日诀开了:
“狗日的,变了女人还怕跟男人困瞌睡?”
“狗日的,当了老子的婆娘还不准老子舂对窝?”
“狗日的,你晓不晓得,老子是花了两千块钱把你买来的?”
“狗日的,你晓不晓得,老子为买你背的债十年都还不清?”
诀完了就一屁股坐到床头上,脑壳一耷,哽咽着一口接一口地叹气。
那傻子女人就用盯着窗外那木木的眼神盯着张老大木木的看,看着看着两颗泪水就从眼眶里滚出来了,她也不管它,任它扑漱地顺着脸颊往下流,边流眼泪边解开裤带,脱掉了裤子,四仰八叉地摆在张老大的面前。
张老大也不管那么多,爬上去就开干。花两千块钱买个婆娘就是拿来干的,干了那事就是拿来生娃儿的,四十几岁了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四十几年了不就盼着这一口吗?
张老大干累了在女人面前趴下的时候,就感觉那女人并不是那么傻,鼻子比原来好看了、眼睛比原来好看了、脸庞比原来好看了,就连胖乎胖乎的身子也比原来好看了。张老大就想,看来这两千块钱花得值,不但满足了自己的饥渴,弄好了还能做个儿子出来,那是多么划算,多么幸福的事情哪。
想着想着又来劲了,张老大觉得下面那小兄弟像喝足了水的牛脑壳又昂起来了,一翻身爬起来又要压到女人身上去。女人却死死不干了,穿好衣服坐起,又用木木的眼光盯着窗外木木地看。
张老大就依了她,扎起裤儿上坡去了。
坡上的庄稼绿油油地长,山林里的鸟儿扑愣愣地飞,山沟的泉水哗啦啦地流,张老大的心情也跟着清爽爽地乐。能不乐吗?买来的女人并不傻,她听得懂他说的话,她懂得起他想的事,她为他扑漱漱流泪,她为他把裤儿脱到脚后根,她给了他从未体验过的满足,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啊,从身上爽到心里去了。
心里乐着,腿脚就快,眨眼工夫上了山坡,眨眼工夫又下了山坡,坡与坡的夹缝边,就是刘疤子开的鸡毛店。鸡毛店虽小东西不少,盐巴呀、酱油呀、牙膏呀、烟呀、酒呀,什么都有。
刘疤子坐在鸡毛店里,远远就看见张老大走过来了,把纸烟叼进嘴里,吐一溜烟圈从里边飘出来,用眼睛跟张老大打招呼。
“老大,买点啥子?”
张老大没答话,用手把飘过来的烟圈圈儿扇了扇,盯着刘疤子的货柜看。
“买包烟吧,才进的,红梅。”
张老大说:“不要不要,红梅贵。”
“买块香皂吧,把你买来的婆娘洗衣干净点。”
张老大说:“要得,买块香皂,把那傻婆娘洗干净点。”就递给刘疤子一块二角钱,买了块“久久香”香皂,末了就摆龙门阵,把傻婆娘在张老大屋头的过场一五一十讲给刘疤子听。
刘疤子听了直摇头,提醒张老大说:“你要小心哩,谨防两千块钱买来的婆娘一眨眼就跑了。”
张老大说:“不会不会,她都跟我那个了,还会跑吗?”
刘疤子瘪瘪嘴:“那不一定,我买那婆娘还不是跟我那个了的,啷个又跑了呢?我给你说,买来的女人没感情,扯脱卵子不认人。”
这话还真引起了张老大的警觉,心里在说,还是小心点好,不要看那傻子婆娘傻乎乎的,弄得不好她是装聋卖傻,她一天到晚盯着窗外傻乎乎的看,看啥子呢?窗外除了空气啥子都没有。现在想想不对,怎么能说窗外什么都没有呢?那窗外不是有石板路吗?石板路走出去就一分为二了,左边先上坡,后下坡,下了坡就是刘疤子的鸡毛店了。右边呢?先下坡,后上坡,上了坡就走到公路上去了。傻子女人成天朝外看,是不是在选择逃跑的路线呢?是不是在研究走完石板路后,该向左还是向右逃跑呢?
张老大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心里就有些后怕起来,看来还得在鸡毛店买根牢实的绳子回去,出门时把那傻子婆娘手脚捆了,那话怎么说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刘疤子的婆娘还是捆了手脚的都爬起来跑了,我就这么放心大胆地出门?放心大胆地把她一个人关在屋里?
张老大就硬是买了根棕绳,连同那块香皂一起用一个塑料装起,转身往家里走,他要赶快回去守着那个傻子婆娘,不能让她跑了,不能让两千块钱白扔了,不能像刘疤子那样人财两空,欢喜麻雀打烂蛋。
走着走着,不觉得天就黑下来了。张老大从坡上向自己的土屋望去,那里黑得没有光亮,黑乎乎的一团,才想起出门时没给傻子婆娘交待,天黑了要把灯点起,但就是交待了她恐怕也不会点,那个句话不说,傻起一砣的东西。细想想,那婆娘又不全傻,傻子怎么知道流泪呢?傻子怎么知道流了泪就松裤带脱裤子呢?傻子怎么知道脱了裤子就让她身上的男人舂对窝打糍粑呢?
这一点张老大弄不醒豁,也不需要他弄醒豁,弄那么醒豁干啥?晓得在婆娘身上犁田就行了,犁田的时候周身都通通态态、安安逸逸,犁了田还能在田里下种,下了种还能长一个娃儿出来呢。张老大觉得好笑,这跟做庄稼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先犁田,再播种,播了种就总有收获。
就这样走拢了土屋,张老大摸索着掏出钥匙,摸索着要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开锁,开了锁进屋就看得见那傻子婆娘,就可以脱她的裤子了。
张老大这一摸不要紧,马上感觉到情况不对,怎么门上没有锁呢,那把门将军怎么不在了呢?
张老大立即惊醒了,一个霹雳在心中炸开了,狗日的傻子婆娘跑了!马上冲进屋里,从床头摸出手电筒掐亮了到处查看,屋里的铺盖棉絮、锅儿罐子,一样不少,就是没有傻子婆娘的影子,细细再看,门开着,挂在门扣上的那把锁也开着,张老大就知道,是那狗日的傻子婆娘拿了钥匙,把手从糊着报纸的洞洞里伸出去,打开了门外的锁。真是大意失荆州啊,张老大这才想起,那窗子缝缝上一直藏着一把多余的大门钥匙,怪不得那傻子婆娘一天到晚盯着窗子木木地看,我还以为她傻痴痴的是在看窗外的空气哩,原来这傻子婆娘可能早就发现了窗户缝缝里的秘密。狗日的张老大,你啷个把钥匙藏在窗子缝缝里嘛,你啷个不早点把它取出来揣在身上嘛,大意呀,大意呀,大意失荆州哇。
不行,我这样不行,我得找,前前后后地找。黑灯瞎火的,她又人生地不熟,能跑多远呢?张老大就拿着手电筒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前后左右地找,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以后我张老大再不会这么傻,必须把那狗日的傻子婆娘绑得结结实实再锁门上坡。
张老大找呀,找呀,突然发现一团零乱的脚印,这才想起,昨天下了雨,地还没干完。对了,对了,天是干的,地是湿的,傻子婆娘不管跑到哪里都会留下蛛丝马迹。张老大就掐亮手电筒,沿着那稀泥巴路辩认着傻子婆娘留下的脚印。
那脚印乱七八糟在地坝上画了一阵葫芦,就朝石板路去了。张老大大门前是一条不长不短的石板路,石板路上光光生生的,留不下傻子婆娘的脚印。张老大也不灰心,把石板路走完了继续往前找,不找回狗日的傻子婆娘誓不收兵。
走到石板路的尽头,张老大犯难了,面前是一片草地,草地上留不下傻子婆娘的脚印。是往西走呢还是往东走呢?往西走,过一根田坎就是一堆草垛,草垛过了就上坡,一直走就到刘疤子的鸡毛店那边去了;往东走,过一根田坎就下坡,下了坡就到公路边去了,那公路一直通到县城,中途还会路过一个乡场。
张老大想,对了,那婆娘多半会走东边,多半会趁天黑走到乡场上,在哪个黑角角猫着,多半会在天亮后在乡场上搭汽车往县城方向逃跑。张老大就踏着草地往东边走。他想,踏过这一截草地就好办了,那边是泥巴路,泥巴路上总会留下那婆娘逃跑的痕迹。
果然,泥巴路上出现一条清晰的脚印,那是一双胶鞋的脚印。那脚印的尺码看下去三十五、六码的样子,正是那傻子婆娘成天穿在脚上的那双胶鞋。张老大喜出望外,凭着这脚印,走到天涯海角老子都要把你逮得到。
一细看,奇怪,那脚印不是向东边乡场那边走的,明显傻子婆娘是被眼前这条河拦住了,犹豫了一阵才往西走了。再细看确实如此,一双胶鞋脚印从东往西去了,脚尖向着西边,脚跟向着东边。张老大想,狗日的傻子婆娘还狡猾耶,声东击西。就顺着那一行脚印由东往西找去,脚印在前面走着,张老大就在后面跟着,跟着跟着那脚印就停住了,钻进草垛堆里去了。
那是张老大亲手码起来的草垛。谷子搭了,谷草晒干了,就在草坪上栽一根树桩桩,把晒干的谷草盘拢来,围着树桩桩码起来,一层挨一层,一层压一层,码得比人还高,比屋还高。牛要吃草,就在草垛上扯;烧火需要发火柴,也在草垛上扯;席子下面的垫草受潮要换,还是在草垛上扯。东扯西扯,草垛堆就扯得松垮垮,猪钻进去拉屎,狗钻进去睡觉。
很显然,傻婆娘象猪和狗一样钻进草垛里去了。狗日的傻子婆娘还安逸呢,钻进草垛里头睡大觉。
张老大又喜又气,怒气冲天地大喊:
“呃,出来!”
“呃,出来!”
“呃,狗日的傻子婆娘,出来!”
“呃,狗日的傻子婆娘,你给老子钻出来!”
吼了一阵,没有半点声响?张老大就想,你龟儿子还藏得深呢?就像狗一样钻进草垛里找,一会儿钻进去,一会儿钻出来,围着草垛钻了一圈,也没有傻子婆娘的影子,张老大就冒火了,“叮叮咚咚”跑回屋,在阶沿上抽了根木棒棒,又“叮叮咚咚”跑回来,举起棒棒往草垛里捅,捅一下骂一句:
“我叫你躲,我叫你躲,我叫你躲!”
“出来,出来,出来,给老子出来!”
“捅死你,捅死你,捅死你,再不出来捅死你。”
张老大捅了一晚上也没把傻子婆娘从草垛里捅出来。天亮了,恰逢刘疤子不知有什么事,从草垛边路过才跟张老大说:“你捅你妈个铲铲,你那傻子婆娘早就跑球了。”
张老大问:“在哪里?在哪里?老子逮到了非让她小死一道不可。”
刘疤子说:“在哪里?你没听广播呀?喇叭里头说,被你买来的女人连庚连夜跑到乡政府去了,在乡政府告你违法乱纪,买卖妇女。”
“她不是哑巴吗,还告得来状?”
刘疤子说:“啥子哑巴哟,她是装疯卖傻,在乡政府数了你三大罪状,还把自己的姓名、住址,家有什么人都说得清清楚楚,她还是两个娃儿的母亲哩。”
张老大这才恍然大悟:“这狗日的傻子婆娘,原来啥子都是装的呀,看来她狗日的面带猪相,心中嘹亮,一进门就打起主意要跑的。”
刘疤子说:“是嘛,那女人聪明得很,她还跟乡政府的干部说了,她是倒穿胶鞋才逃脱虎口的。”
张老大问:“啥子倒穿胶鞋哟。”
刘疤子说:“张老大,你个傻舅子,这都不晓得呀?你那狗日的女人把胶鞋反穿起,鞋尖向后,鞋跟随向前,在你的草垛里扯把谷草把胶鞋捆扎实了,从草垛边一直走到乡政府去了。”
张老大这才气得又捶脑壳又跺脚,原来她狗日的计谋高啊,把胶鞋反穿起向东边跑了,老子却跟着泥巴路上的鞋印向西边追,追得到个球啊。再说,害得老子跟狗一样,在草垛里爬进爬出,像你妈个疯子,在草垛里搞了整整一个晚上。
气急败坏的张老大发了狠:“刘疤子,你看着,老子马上到乡政府去把她狗日的揪回来。”
刘疤子哈哈大笑:“张老大,有本事你娃儿去嘛,正好被乡政府逮个正着,抓起来送公安蹲鸡圈。老实跟你说吧,你那傻子女人天不亮就被乡政府用专车送到了县上,解救回贵州老家去了。”
张老大再也没话说了,看了一眼那一行声东击西的胶鞋印,一屁股坐在草垛上嘤嘤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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